《炎夏将至》 第1章 [现代情感]《炎夏将至》作者:沧海一鼠【完结】 本书简介:辛夏有一双能看到死者“遗言”的眼睛,她用此异能帮助身为刑警的父亲辛传安破获了多起迷案。 轰动京平市的少女藏尸衣柜案事发,凶手非常狡猾,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辛夏却从犯罪现场的照片上看到了一顶奇怪的帽子。 峰回路转,父女二人激动万分,可他们没有想到,这条线索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两天后,辛传安的尸体被发现,死状惨烈。 辛夏侥幸躲过一…辛夏有一双能看到死者“遗言”的眼睛,她用此异能帮助身为刑警的父亲辛传安破获了多起迷案。 轰动京平市的少女藏尸衣柜案事发,凶手非常狡猾,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辛夏却从犯罪现场的照片上看到了一顶奇怪的帽子。 峰回路转,父女二人激动万分,可他们没有想到,这条线索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 两天后,辛传安的尸体被发现,死状惨烈。辛夏侥幸躲过一劫,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异能。同一天晚上,京平市发生了一场火灾,一家四口命丧火海。 而火灾的始作俑者陈苍——另一个超能力者,却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他人的命运。时光洪流滚滚向前。 多年后,两个女生相遇,由此引发出一桩桩爱恨纠葛的奇案。 第一章火灾 辛夏 匆忙吞下最后一口油条后,辛夏挤进了面前即将阖上的电梯门。门勉强关上,她屏气收腹朝前腾挪,希望可以扩大一点和身后同事的距离,可留给她的操作实在有限,所以即便鼻尖已经贴上了冰冷的门板,还是落得几声不满的砸吧。 好在五楼时先行落客几人,梯箱才略显得宽敞了些,辛夏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身后有人歉声一笑,“小夏姐,不好意思,我的行李占了太大空间了。” 不用回头,辛夏也知道是谁在说话,字正腔圆洋洋盈耳的一把好嗓子,不是陈苍又会是谁。 陈苍和辛夏都是京平本地人,还是同一所初中毕业的,不过辛夏比陈苍大三岁,且陈苍十三岁时就举家搬到了石市,所以两人在进入嘉晟传媒前并不相识。 辛夏回头看着那个扶着行李箱,却没有半点风尘仆仆痕迹的身影笑,“才出差回来?够辛苦的。” 陈苍拖着行李走到辛夏身旁,似有似无叹了口气,“昨天就到了,可下了飞机就接到以前邻居的电话,说我家那套老城区里的房子水管堵了,所以手忙脚乱赶回去处理。” “老城”二字在辛夏心中牵出一丝波澜,她小时候也住在老城区,十六岁那年才搬家到现在的住处。她问陈苍,“你们家不是初中就搬到石市去了吗?老屋子还留着做什么,你又不住那里,难道等着拆迁?。” “老屋能帮人记住好多过去的事情,”陈苍扭头看着辛夏笑笑,眉眼清亮,“这是我妈说的,我可不认同,我只觉得麻烦。”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六楼,两人并肩走出去,陈苍接着和辛夏聊天,“老城区真的没什么变化,好像停留在十二年前我搬走的那个夏天了,对了,人民公园的大门倒是没了,变成了真正的人民的公园,我记得小时候门票要两元钱的。”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门,陈苍去前台还摄影器材,辛夏则一个人走到工位,摸出条口香糖剥了纸塞进嘴里,边嚼边在心里自嘲:我好像也停留在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 星期一的上午是一周中最忙碌的时候,辛夏连着开了两个会,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不少。她抬眼瞅了瞅桌角的台历,决定把手头上几个专家采访均摊在五天来做,忽然又想到主管徐冉下周一出差,于是喜滋滋地把截稿时间又朝后推了三天。 如此一番分配之后,压力消失了大半,而就在她计划之时,身后的陈苍已经敲定了两个采访,正在拨打第三个采访对象的电话。 “年轻人,有干劲。”辛夏在心里由衷地赞叹一声,端着保温杯来到茶水间,给自己泡了一杯枸杞红枣茶。 热水落入杯中,蒸汽一下子涌了上来,辛夏的眼镜被镀上白雾,还未来得及擦,就听兜里的手机嗡嗡叫了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掏手机,眼角余光看到走廊尽头转出来一个人影,很高,却看不清脸。 屏幕上是一个没有标记姓名的陌生号码。辛夏按下接听键,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却猜不出是谁,直到那人自报身份,“夏夏,还记得我吗,我是曹川叔叔,你......爸爸的同事。” 辛夏心头仿佛被一柄锤子用力砸了两下,她走到窗边,盯着不远处一团渐渐凝聚出形状的乌云,口中道出一句不含情绪的话,“曹叔叔好。” “不好意思夏夏,没征得你的同意就找你妈妈要了你的电话,”曹川的声音顿了一下,犹豫数秒后仍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是我有件案子想请你帮忙,本来是不想麻烦你的,不过这件事涉及到我的家人,所以......” 辛夏轻声打断他,“曹叔叔,爸爸遇害后,我就不大能看得到那些东西了,否则,那案子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有破。” 说完,听到那端静默了下来,她忽然有些不忍,毕竟爸爸去世后曹川前前后后帮了她们寡母不少忙,就连她烈士遗属的证明也是他帮忙申请下来的。 第2章 辛夏心念一转,清清嗓子,“我试试吧,您先把案情给我讲一下,犯罪现场的照片也发给我看一看。” 曹川的声线一下子提高了,但作为多年的老刑警,他很快便压制住情绪中的雀跃,沉声道,“我几年前再婚了,这案子是我现在老婆亲姐家的事。严格来说,它不属于犯罪,当时被定性为一起意外事故,嗯,一场火灾,四人殒命,包括我老婆的母亲,姐姐姐夫和他们的儿子。” 他简洁清晰地阐述前因后果,没有掺杂多余的情绪,辛夏却不知不觉被案情吸引,所以在冷不丁听到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时,她吓得差点丢了手机,匆忙回过头去。 茶水间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辛夏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影,追到走廊左右观望,只瞧见不远处通往电梯间的门慢慢扣上。 “大致案情就是这样了,我让肖树跟你联系吧,具体细节他比我更清楚。” 曹川的声音牵扯回辛夏的思绪,她放下疑虑重新走回窗前,看着天空那片越聚越浓的乌云,小声道,“肖树?” 曹川一笑,“是我老婆的儿子。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关注着那案子,希望能找出真相。不过有些不巧,他今天一早陪我老婆到外地看病去了,所以只能通过电话和你联系了。” 他话锋一转,“这孩子蛮懂事,不愿意麻烦我,怕对我的工作有影响,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得来找你。” 辛夏听出他话中有话,问道,“他为什么突然等不下去了?” 曹川声音发闷,“我老婆上周确诊了癌症,晚期。” 回到工位上时,天空已经开始往下甩豆大的雨点子,像急促的鼓点,在玻璃上砸出了慷慨激昂的气势。 辛夏看着街上白茫茫的雨雾,坐下,打开电脑上的通讯录,想先确定准备采访的对象。可是她看着word上涌出来的密密匝匝的名字,心头被方才的电话催生出来的一点慌乱突然开始疯狂滋长,像是被窗外的大雨浇灌过一般。 为什么要答应他呢?辛夏抓乱额前刘海,端起杯子猛灌下几口已经泡得有些发酸的红枣茶,心中自忖: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不再插手这些事的吗,怎么刚才就忽然心软了呢? 自责了一会儿又摇头苦笑,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轻而易举就答应了曹川,还不是在他提到爸爸时,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遥远却从未褪色的场景:辛传安搭着曹川的肩膀走进家门,招待人坐下后,系上围裙去厨房炒菜。曹川磕着瓜子倚在门框上打趣,“呦,辛队,原来你们家掌勺的是你啊,那夏夏还不得三天两头饿肚子。” 辛传安已经烧热了锅,在一片蒜瓣葱段迸溅出的噼啪声中冲外面笑:“我女儿最爱吃我做的鱼,这案子拖了俩月,没得空给她做,你小子今天是沾了夏夏的光。” 外面夕阳如火,壮丽中透着丝凄美,染红辛传安半边脸。 那是辛夏最后一次吃到爸爸做的鱼。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辛夏回过神,看到上面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辛夏你好,我是肖树。 *** 互相加了微信后,肖树把案情又跟辛夏详述了一遍。 肖树的姨妈和姨夫都是本市艺术学院的老师,一个教声乐,一个教钢琴,不过除了学校里的工作,两个人都私下带学生。尤其他的姨夫胡远航,因为毕业于央音,又在音协担任委员,不论是才能还是人脉,都处在的京平市金字塔顶端,所以当时家里有琴童的家长,都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他名下学习,希望能借他的手催生出自个祖坟里的青烟,给家里培养出一个半个贝多芬莫扎特来。 两口子有个儿子,比肖树大半岁,名叫胡珈。夫妻两个工作忙,所以胡珈从小是被外婆带大的。 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一夜之间命丧火海,而起火原因,警方调查为酥油斗烛引燃神龛及周围可燃物所致。 “外婆确实喜欢在家中礼佛,不过姨夫是个很严谨的人,晚上一定会把香熄掉才睡觉。外婆为此还曾在我妈面前抱怨过,可被我妈劝了几次后,也意识到燃香的危险性,所以就由着姨夫去了。”肖树在微信里是这么说的。 辛夏回他:“这就是你觉得那场火灾不是一起意外事故的理由?” “这只是其中一点,”过了一会儿,肖树的微信才回过来,辛夏盯着几乎占了半面屏幕的小字,眉心不觉微微皱起,“消防员发现姨夫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可是他手心里却攥着一张奖状。奖状的其它部分都已经烧没了,只能看出是一张金奖的奖状。我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们,这个获奖者就是凶手。” “获奖者的姓名不是被烧毁了。” 那边默了一瞬,发过一句话来:“你知道云暮吗?国内最年轻最受追捧的钢琴家。他也曾是我姨夫的学生,从小到大,但凡云暮参加过的比赛,金奖都被他包圆了。” 第二章胸针 辛夏的思绪本来被肖树牵着走,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这样判断武断了一些吧,当时天网的覆盖率虽然还不高,但警方肯定也是排查过可疑人员的,难道没有查到云暮头上?” “火灾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与他相关的证据,可是警方也调查到当天下午他曾经和姨夫起了争执,云暮摔门而去,正好被对面的邻居撞见了。而起火前几个小时,也曾有人看见云暮在姨夫家单元楼附近徘徊良久,虽然,并未见到他上楼。” 第3章 “我认为,”肖树最终做出总结,“云暮就是凶手,只不过所有的证据都被大火给毁掉了。” 辛夏看着屏幕默然片刻,打过去一行字,“火灾发生时云暮几岁?” 对面飞快回了四字,“不到十四。”紧接着又发一句,“我知道这个年龄不用承担刑责,但是人总要对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些什么,更何况,是这种永远无法弥补带给他人一生伤痛的错误。” 辛夏看着他发来的那句话,一时有些晃神,可是下一秒,屏幕上忽然跳出来一张照片,看小图只觉黑乎乎的一团,点开后,才看清楚那是一间被火海洗濯过的屋子。 屋中家具早已化成地上黑色的碎屑,墙皮被烧得所剩无几,露出里面黢黑的砖块。窗户也早被烧得干净,墙面上徒留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透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一张闭合不上的嘴巴。 “曹叔叔说死者会在世间留下‘遗言’,而辛夏你,是唯一的见证者。” 辛夏看到这句话,鼻中下意识地发出声冷哼,哼过之后,才在心里庆幸肖树听不到她的自嘲。她把屏幕上的照片放大了一点,心脏却随着手指的滑动剧烈跳动了几下,给浑身的血液注入一股许久未有过的阴冷。 她太久没有和他们“对话”了。 *** 身后陈苍的椅子发出推拉声时,辛夏手指颤抖着将手机按成了黑屏。屏幕上现在只映出她的脸,被头顶冰冷的白炽灯光映成凄惨的灰白色。 “徐编叫我进去。”陈苍冲辛夏撇了下嘴角,手指在桌面上随意敲动着,眼角溢出的光有点冷。 辛夏安慰,“她挑不出你什么毛病,耐着性子听她叨叨两句也就完了。” 陈苍一笑,没再说什么,拿起桌上一盒出差时买的特产就朝徐冉的办公室去了。辛夏见她走远,才扭过头重新将手机屏幕划亮,她没看向那张火场的照片,半眯着眼侧头去看窗外的雨幕,眉心微簇着,和心里的那丝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做最后的搏斗。 终于,她转脸垂头,目光落在手机上,在黑屏的最后一刻用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碰,重新点亮下方的图片。 还是被烈焰舔舐成一片废墟的火场,裸裎的墙面里嵌着几根林立的钢筋,像屋子残留的骨骼。 辛夏全神贯注地看着照片,盯得眼底都有些发酸,却仍未能从其中看出些什么。可就在她以为自己业荒于嬉时,她忽然发现窗户下方的墙面上多出了一块由光影汇聚而成的斑块。 形状是四四方方的,编织的线条像是某种金属,光泽温润,在里面组构出精致又复杂的一个图案。 是它了。 辛夏长叹一声,后背却蓦地浮出一层冷汗,瘆得两片肩胛都有些发麻。 “看到什么了吗?”肖树的信息适时地发来,收拢起她浮散的思绪。 辛夏回神,敲击出几个字,“是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花体字母组合而成的,金属镂刻的,咦,好像是一朵玫瑰。” 那方顿了片刻,回过来一句话,“在哪里出现的?” “客厅窗户下面的墙面。” 过了将近两分钟,肖树的消息才传过来,“姨妈被发现时就躺在那面窗户下,我表弟胡珈,被她挡在身后。” 辛夏喉咙有些发紧,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复他,好在肖树没让她为难,飞快又回了一条,“辛夏,今天太感谢你了,等我回京平一定请你吃大餐。不过还要麻烦你最后一件事,你能把那个图案画出来吗?” 答了个“好”字后,辛夏去打印机处取了张白纸,在上面一笔一笔仔细勾勒起来。她记忆力很好,即便不用比对照片,也将那图形画得分毫不差。画好后,她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肖树传过去,却仍没将纸收起来,伏在桌上看着它发呆。 方才凝聚的思绪,又一层一层地漂浮起来,无论如何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她沉淀。 窗外雨声不绝,淹没了她身后极轻的一阵脚步声,所以当一个陌生的男声从头顶飘下来时,辛夏吓得猛地直起背,头顶冷不防撞上那人的下颌。 男人轻嘶一声,抬手握住下巴。辛夏的头也磕疼了,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已经两天没洗头了。她揉着脑袋,错愕望向身后的男人,嘴里下意识蹦出四个字,“不好意思。” 男人瞳仁黑亮,躲在复古考究的镜框后面,像清水下黑色的石子,被暂时压制住了阴鸷。 他看着辛夏,轻皱了下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下一秒,眼中却已尘埃落定,摇着头轻轻一笑,“是胸针,你画的图形是一枚胸针,如果我没记错,叫玫瑰之吻。” 说完见辛夏仍是一脸迷糊,干脆取了她手中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串英文,用笔尖在上面点了点,“就是这个牌子,中欧的,很小众,说不定已经绝版了。” 说完他又揉了一下下巴,吃痛咧了下嘴,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走而了。 辛夏看他离开,没犹豫一秒便将那张纸塞进抽屉里,站起身朝男人的方向努了下嘴,问旁边的刘姐,“这人谁啊?” 刘姐的目光正追随着男人的背影跑,听到辛夏问她,啧啧道,“不知道啊,可能是来谈合作的客户吧,不过小伙长挺精神啊,身材也好,肩是肩腰是腰的。” 辛夏松了口气,心里念叨:客户好啊客户好,铁打的广告部流水的客户,以后应该再也不用见面了。 第4章 话虽这么说,她却和刘姐一样锁住男人的背影不放,直到他在走出视线,才将他握过的那支笔精准投入笔筒,自嘲道:辛夏啊辛夏,你是许久没开荤,荷尔蒙分泌过剩了吧,见到个条件好点的男人就眼馋。 *** 陈苍 去找徐冉前,陈苍先到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妆容,然后才走到走廊左手边那间办公室门口,轻叩了两下后推开了门。 徐冉正坐在椅子上小口呷着咖啡,见陈苍进来,垂下眼说了两个字,“关门。” 陈苍关上门,走过去把特产放在徐冉桌上,微笑,“徐编,出差给您带了点东西......” “先不说这个,”徐冉看也不看那个颜色土气的包装袋,把咖啡放下,食指在办公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你临行前交上来的那篇稿子,里面四个错字,还有一句话少了主语,先不说立意如何,这种语法上的低级错误不是你这样优秀的记者应该犯的吧?” “那是发布会现场写的时事新闻,要经过杨枫初审才会发到您这里。”陈苍一边说一边观察徐冉的表情,可却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波动。 “杨枫那天手里有五六篇稿子要审,你这篇又着急发布,所以她直接发给了我。”徐冉将下巴搁在交扣的十指上,目光从微卷的刘海下透出来,依然亮得逼人,“你也入职两年了,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应该也能考虑到的吧。” 她说着挑挑眉,在电脑上打开一份邮件,将屏幕转过来对着陈苍,“还有你月中的这篇采访稿,主题完全偏离了重点,明明采访对象是造大飞机的总工,你却偏偏描述了太多她的婚姻和家庭,不符合读者对大女主的想象。” 陈苍在心里叹气:大女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不是采访,是在写网络呢。 她想起半月前的那次采访,无论她如何把话题朝事业上引,那位已经年过半百的总工程师却总能把话题转到家庭对自己的支持上来,陈苍后面干脆就放弃引导话题了,因为她也觉得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些幸运的人,可以从另一半那里得到百分百的爱和支持,虽然这就和中了亿万大奖一样稀少。 采访务必要追求真实,她不愿意违背这条最基本的原则。 不过现在,陈苍觉得自己不必解释了。她垂下眼睛盯住脚尖,而后又倏地抬起,脸上浮起职场上最常见的微笑,“对不起徐编,是我的过失,以后一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说完顿了一下,依然笑着,眼中却带着抹心照不宣的嘲讽,“徐编,去英国分公司的名额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 这次轮到徐冉结舌了,她思考了一会儿,松开交叉在一起的双手,重新端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才又看着陈苍说,“是定下来了,公司决定让杨枫去,不过你也不要灰心,明年还有机会。” 第三章影子 从办公室出来,陈苍觉得有些头晕,她想起今天还没有吃早餐,于是剥了块巧克力塞进嘴里,闭上眼睛,将脑袋里的一团乱麻慢慢理顺。 刘姐看到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忙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被批了?” 陈苍睁开眼挑了挑眉,“还是那些事,上周我出差的时候她不是在例会上说过了,可能怕我没亲耳听到,又当面点了我一次。”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扯住刘姐问道,“开例会的时候李总编来了吗?” 刘姐点头,“来了,跟了全程呢。” “这就说得通了,”陈苍静静地笑,“去英国分公司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是杨枫。” 刘姐用口型说了个夸张的“what”,把声音又放低一些,“小陈组长,你的业务能力和英文水平是咱们组里数一数二的,她竟然把名额给了那个四级考了三次才通过的空降兵?你到底哪里开罪她徐大编辑了?” 陈苍苦笑,她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哪里敢得罪自己的直属上级?非要究其根源,也无非就是两年前她刚入职时的那件事。 那时候公司为了从新人中遴选重点培养对象,便让徐冉带着陈苍和杨枫一起去报道一场世界级别的大型赛事。在新闻中心期间,虽然陈苍是干活最多的那一个,而杨枫在大多数时候则是跟在徐冉身边,打打下手,陪聊陪吃,不过三人相处得尚算融洽, 到了赛事结束那天,有省部级的领导来新闻中心慰问记者,公司自然是安排经验最丰富的的徐冉上阵。可是那天中午,徐冉突然提出想吃冰激凌蛋糕,杨枫查了大众点评,发现中心附近就有一家新开的日本品牌的甜品店,于是便和徐冉在午饭后结伴出去了。可就在她们离岗的时候,那位部级领导提却前来到了新闻中心。 留守记者只剩下陈苍一位,所以她不得不在其他人的催促下临时顶上,站在镜头前接受部长的慰问和寒暄。而就在陈苍流利幽默地回答完领导的提问,将现场氛围烘托得愉悦的时候,她也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面,拎着蛋糕的徐冉,和她身旁抱臂冷眼看着自己的杨枫。 之后徐冉虽然没说什么,甚至还把冰激凌蛋糕分给了陈苍一块,但从那天起,陈苍就感觉到了徐冉对自己的冷淡和不满,不仅连续两年的优秀员工都没推选她,甚至在她竞选组长的时候公然为她的对手杨枫站台,若不是单位规章规定竞选是投票制,陈苍恐怕会在那次竞争中落败。 “她杨枫出过几个出圈的采访专题?我司里流量最高的报道和采访可都是你的,选她不选你,纯纯是瞎了眼。可是陈苍,徐编自己偏私也就罢了,怎么李嘉明也听她的,被灌了迷魂汤了?”刘姐继续打抱不平,可冷不防瞅见徐冉从走廊那端走过来,忙冲陈苍使了个眼色,退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第5章 陈苍也看到了徐冉,却没有回避她不经意抛向自己的目光,静静与她对视后将脑袋垂下,点开邮箱里多出的一封新邮件。 邮件是人事部发来的,看标题就知道是派驻英国分公司人员的公告。陈苍把鼠标指针挪到标题上,点开,见杨枫的名字赫然在列,胃里泛出一股黑巧特有的酸苦。下一刻,徐冉已经踩着一字步从桌边走过,她身上甜香的气息冲撞进陈苍的鼻子,比那股酸涩还要冲。 “jadore,dior。” 等徐冉走远,刘姐在后边怪声怪气模仿了一句香水的广告词。陈苍被她逗得笑出声,下一秒,脑子里却忽然白光一闪,整个人怔住。 她转头去看徐冉的背影:她身上那件剪裁得体的一字裙将腰肢衬托得格外纤细,微卷的长发垂下来,像某种蓬勃茂密的植物,蕴藏着某种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尚未发育出来的神秘。 她身后,拖着条和身形一样窈窕的影子,桃粉色的,堆叠在地毯上,像一丛招情的桃花。 仅陈苍一人可见。 徐冉在过道那头李嘉明的办公室前停住,敲了两下门后,推门而入,又将门轻轻阖上。 陈苍心想:现在李总编的办公室里,一定溢满了jadore的香气了。 *** 两个女孩 挂上电话,辛夏还在回味肖树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子,说起话来有股子故作深沉的青涩,却一点都不招人反感,反而比她生活中那些世故圆滑一丝不漏的成年人显得可爱。 她告诉他那图案是某个奢品的胸针,肖树顿了几秒,若有所思道,“现场存留的物品中没有这个。”又说,“我得问问妈妈,看她记不记得小姨有这样一枚胸针。”匆忙道谢挂断后他下一秒又打了过来,“辛夏,听曹叔叔说特别喜欢吃炒瓜子,我大学旁边有一家炒货全国闻名,等我回来给你买几斤。” 辛夏几乎能想象出电话对面的那个人的样子,他的身材一定是修长的,被青春期的荒蛮生长拉伸出来的修长,但又不会显出一丝干瘪,像一株冒着青葱气息的植物。 他也定然和她今天见到的那个男人不一样,那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被修正过的,从剪裁得体的衬衣西裤到脸上那副复古款的眼镜,无一不凸显出他的压抑内敛和克制疏离。 辛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朝电梯间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正是忙碌了一上午的打工人觅食的时刻,所以电梯一来,马上便被蜂拥而上的人潮挤满了。 站在最后的辛夏自知是挤不上去的,她索性放空大脑,一动不动看着前面慢慢闭合的电梯门。门上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陈苍,后者也正木着脸若有所思,猛然看到辛夏,抿唇笑了,叫声了小夏姐,移步走到她身边来。 “吃饭?”辛夏明知故问道出二字,没做进一步邀约。 陈苍点头,眉毛轻轻一扬,“街对面新开了家川菜馆子,听说挺地道的,一起去吧?” 辛夏笑着说好,把心里生出的一丝抗拒掩饰得滴水不露。 她并非讨厌陈苍,这个与她同是京平人的女孩子优秀地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不仅人生得伶俐漂亮,且工作认真,脾气谦和豁达,所以入职不到两年,就以几乎满票的高票数被选为组长。 她当然也并非嫉妒陈苍,辛夏工作五年,一向秉持着不出错也不出头,求稳守成的消极心态。这种麻木早已根植她内心多年,自然不会因为同事能干而有所改观。 故而心里对陈苍的疏离,她将之总结为“害怕”二字,虽然听起来颇没道理,但她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至于原因,她搜肠刮肚也只总结出一条:陈苍这个人情绪过于稳定了,稳定到超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而在她鲜有的几次真情流露中,那点子情绪也是不达心底的,只在眼中轻轻一掠,便云散烟消了。 可即便没有将陈苍归类为可以深交的对象,辛夏对她也没有区别对待,还是一如对其他同事那般和睦相处,偶尔插科打诨开玩笑,即便在陈苍升任组长后,也没有对她“敬而远之”。 她自认为将情绪掩藏地很好,直到有一天,同事们为了庆祝组里某专题获得国新办二等奖,找了间酒吧闹到半夜,一群人横七竖八躺倒一片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过于自信了。 当时辛夏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倒在一旁的陈苍冲自己说了句话,“小夏姐,我怎么觉得你总是躲着我?” 她语气中没有一丝醉意,辛夏于是只能自个装迷糊,“对我那么在意,怎么?喜欢我啊?” 陈苍听了这话转过头凝住她,“别转移话题呀,我会读心术的,你忘了?刚才的狼人杀我可是从头赢到尾。” 说罢见辛夏愣住,又自个儿笑开了,“开玩笑的小夏姐,你不会当真了吧。” 不过陈苍虽然是开玩笑,可经历此事后的辛夏却难免心虚,于是面对陈苍时更加和蔼可亲。 可伪装出来的热络终究只是水中花镜中月,不用他人戳破,她自己看着都觉得假。 *** 饱餐一顿后,两人心满意足地从餐馆出来。慢悠悠溜达上过街天桥的时候,辛夏被桥上一个卖藏区饰品的小摊贩吸引了注意力,蹲下来挑了几样东西还价。 陈苍站在一旁等她,目光却越过栏杆,落在不远处一辆停在公交站台旁的轿车上。透过车窗玻璃,她看到了坐在正副驾驶座上的一对男女,女的是徐冉,男的则是她的丈夫马明辉。 第6章 马明辉在一间互联网大厂工作,性格低调朴实,人也长得朴实无华。他常年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洗褪了色的格子衬衫,杵在那里就是活脱脱一张印了程序员三个字的名片。 据说他和徐冉是大学同学,两人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可是一晃这么多年,这对夫妻也按着婚姻最寻常的发展模式变成了一对怨偶。 在这段关系中,徐冉是强势的一方,她漂亮能干,自然不甘心陪着这位平凡的丈夫一辈子这么平凡下去,于是陈苍他们经常听到徐冉毫不掩饰地对着电话那端的马明辉说教、抱怨,甚至怒吼。 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不懂情调和不修边幅,每一样,都能成为徐冉情绪的发泄口。而马明辉的木讷和惧内,更是助长了徐冉的气焰,她甚至多次当着同事的面,说自己想踹掉那个只会拖后腿,且提供不了一点情绪价值的男人,丝毫不顾及马明辉的颜面。 婚姻的尽头是一座坟墓,每次看到徐冉和马明辉,陈苍都会想到这句话,同时,也会想到她自己的父母。 可是今天,坐在驾驶座的马明辉似乎是想掘了这座坟了。 第四章解放鞋 马明辉本来正低头对着方向盘一动不动,而一旁的徐冉则在手舞足蹈大声说着什么,和她平时对马明辉的态度一样,可是忽然间,那男人猛地朝徐冉转过身,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徐冉一时间愣住,下一秒,则用力掰着男人的手指,穿着细高跟鞋的脚拼命朝男人的腿蹬踹。 可就在两个人纠缠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马明辉却忽然松了手,后背靠在车门上,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骤然醒悟一般。而徐冉,则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探到身后去掰副驾驶车门的把手。 不过门没有打开,她的身体却被马明辉抱住,男人将她搂得很紧,嘴唇重重落下吻在徐冉的头发上,许久都不愿离开。 陈苍看到,马明辉哭了。 他抱着徐冉说了句什么,陈苍自然是听不到的,可她能猜到,他现在唯一能说的,无非是“对不起”三个字。 徐冉拼命推开了马明辉,抡起手甩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然后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推开门走了出去。 马明辉又独自在车里逗留了一会儿,直到辛夏还价成功,美滋滋地将一条串着绿松石的手机挂链放在手心左右欣赏时,才驾车离开了。 “划算吧,才七十八,我昨天在商场看得一条要将近三百块了。” 辛夏碰了碰陈苍,见她直勾勾盯着公交站台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怎么了?有帅哥吗?” 陈苍怔了一下,还未说话,忽然看见辛夏朝前走几步趴在栏杆上,指着公交车站台灯箱上的海报说,“这人,是钢琴家云暮吧?” 陈苍神思一荡,顺着辛夏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这才看到了适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海报。海报上的人正在弹琴,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身体微微朝前倾着,侧脸的线条流畅得像是用笔勾勒出的一般,眼睛里仿佛装着快要沉落的月牙。 “9月28日晚七点,中国大剧院,青年钢琴云暮演奏肖邦传奇。”辛夏认真地读着灯箱上的字,回头的那一刻,看见陈苍也盯着海报,手指下意识地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轻轻敲动着。 她心中掠起波动,盯着陈苍的细长的手指请问了一句,“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也练过琴的,云暮也是京平人,年龄和你相仿,你不会认识他吧?” 陈苍停下手指的动作,眸光一动,从海报移到辛夏脸上。她嗤地一笑,“我也就随便弹了几年,再说我十三岁就搬家了,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物有交集?” “也是。”辛夏咕哝一句,转身和陈苍继续朝前走。她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将云暮开独奏会的事情告诉肖树,又觉得此事与破案毫无关联,说了也只会徒增他心中的愤懑,还不如不讲。 左右拿不定主意,辛夏的步子便不觉快了些,踩在被雨水浇得无精打采的树叶上,吱呀作响。 陈苍在后面小跑了几步跟上,看着半片不知何时沾在辛夏鞋肩膀的树叶,若有所思地一笑,轻声道,“我虽然不认识云暮,但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夏姐你了。” 辛夏刹住步子,一脸讶异地望过去,“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 陈苍侧过脸看她,眼角的光闪动着,“因为你不认识我。但我一进初中,就看到了宣传栏上你的照片。”她清清嗓子,拿出采访时用的语气,一字一句道,“辛夏同学,我校优秀毕业生,因获得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金奖被保送至京平市第一中学。” 陈苍捻起辛夏肩膀上的树叶,举起来对着空中刚露出半边脸的太阳,笑道,“那张照片里,学姐你就是这个姿势,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评语:‘向阳而生,逐光而行’,我记得没错吧。” 辛夏愣了半晌,脸上爬上一抹尴尬,“有这么......造作吗?” 陈苍一笑,看似随意地颠了颠脚,扭头看向辛夏,扬起嘴角,“我那时候还是个只知道玩的黄毛丫头,对学业啊前途啊什么的从来没有深想过,可是方一入校,就看到你的照片明晃晃压在一大帮子男生的照片上面,像金字塔的塔尖。” 她轻轻摇着头,“那种震撼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所以后来便一直追着你的步伐发奋图强来着,可是一路这么冲冲撞撞走来,没想到的是,竟然在工作后又遇到了你。不过小夏姐,你和我想象中的辛夏,可是一点也不像。” 第7章 辛夏品出她话中的意思,连忙顺驴下坡道,“让你失望了,要不你也写一篇伤仲永?以我为例,警示后人......” 玩笑说一半便被陈苍打断,她越过一个水洼,回头看着辛夏,认真地说,“不是那个意思。” 说完沉默了片刻,扬起脸的时候,她的额发被阳光映出淡金色的光晕,看起来明媚动人,“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的辛夏。” *** 辛夏的回忆 辛夏下班的时候就感觉嗓子有些发干,后来回到家接到戴伟丽的电话,只说了几个字那端就听出来她音色不对,着急忙慌地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戴伟丽这两年一直在老家生活,逢年过节才回来京平,平时母女两个全靠电话联络。 辛夏怕她操心,忙说只是下雨受了寒,虽然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发冷,有发烧的前兆。 “曹川给你打电话了吧,他要得着急,我也不好推辞,”戴伟丽顿了一下,声音有些犹豫,“他不会是让你帮忙破案吧?夏夏,你可记住,不管多深的交情,这种事情你都不能答应,知道吗?” 辛夏咕咚咚喝下半杯水,压制住差点溢出来的一声咳嗽,用手背擦拭嘴角道,“妈,没有的事,您别多想,就是烈士遗属的材料要更新,需要我再提供些文件。” 戴伟丽这才信了,又老生常谈说了几句让她留意身边的男孩子,有合适的就交往试试之类的话,方才挂了电话。 辛夏终于敢咳出声,可也不知是憋得太久还怎么,这一咳就有些止不住,她捂着胸口吭哧了几分钟,直到两眼蓄泪才终于平息下来。 “又开始了是吧,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抗打击能力都没有。”她一边自嘲一边走向卫生间,洗了把脸后,抬头便看向镜子中自己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 “弱鸡。”她笑骂了一句,冷不丁就想到了陈苍的话,伸手在镜面上轻轻一抹,似是想擦去这个弱不禁风的自己。 影像自然是擦不掉的,镜中人似笑非笑地朝她看过来,嘴角含着一抹嘲讽。 辛夏不再同她置气,回到卧室褪了衣衫,裹被昏昏睡去。梦中,纷乱的思绪却仍不愿放过她疲惫的身体,将她拉回到那段她每每想逃避便会越逼越近的记忆。 *** 辛夏发现自己能看到那些东西时只有八岁。 一天,刚刚调任到市刑警大队的辛传安把一本旧案卷带回家研究,冬夜漫长,他盯着上面的笔录和照片看到半夜,终于扛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辛夏起夜时看到辛传安没披衣服枕在桌面,便想去叫他回床上睡,可是走到书桌旁,她却一眼看到了被辛传安压在手下的照片。 照片只露出一半,却依然清晰地记录了犯罪现场的血腥和残忍:一具女尸横斜在正中,额角被砸得粉碎,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脑浆。颈上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从颌骨到肩胛斜划下来的一刀,几乎切断她半个脖子。 辛夏看得喉咙一紧,后脊发凉,正欲抬手把辛传安摇醒,却忽然瞅见那照片一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 辛夏没按捺住好奇,扯出被压住的照片竖在眼前。她看见那本来还清晰的图片上,多出了一样东西,轻飘飘浮在女尸的头部上方,像是一团色泽晦暗的阴影。 是一只鞋,一只老式的黄胶解放鞋,鞋面上绣着一个字,辛夏刚在学校里学过,是卢沟桥的“卢”。 她将那个字念出声,却浑然搞不明白,这好端端的一张照片上,为何会显现出一只鞋。于是只能僵立在原地,傻傻盯着照片不动,直到手腕被辛传安的大手握住。 “哎呦闺女,可不能乱动。”辛传安本来睡得一脸迷糊,现下看到女儿捏着照片,却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他手忙脚乱将照片抢回来重新塞进卷宗,冲两眼的辛夏挥了挥手,“吓着了?别怕呀,爸爸是为了找到真凶,帮死者沉冤昭雪,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爸,照片上怎么会有只解放鞋呢?”辛夏将照片重新从卷宗里拿出,指着女尸的头部,“就在这里,刚才还没有的,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出现了,你能看到吗?” 说完,见辛传安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她将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鞋子上还绣了一个字,卢,你说,会不会是一个人的姓氏。” 第五章回忆 一件陈年命案,不到半月时间便被破了。 凶手是一名建筑工人,偶尔遇到这家的女主人,见色起意,于是夜半撬窗,连杀三人。只是当他清醒过来,看到满屋血水,却早已忘记了自己行凶的目的究竟为何,于惊吓中仓皇逃跑,只在现场留下脚印若干。 当时的解放鞋可比现在任何一款烂大街的街鞋的普及率都要高得多,再加那夜下了场大暴雨,将罪恶的痕迹冲刷殆尽,所以警察在侦办半年,排查了几百号嫌疑人之后,还是未能破案。 这件轰动了京平的血案,在喧嚣一时后热度退尽,变成偶尔被人提及的一桩谈资。 辛传安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来查辛夏提供的“线索”的,毕竟那晚,他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也没有看到那只绣着“卢”字的鞋子。 可是辛夏边说边赌咒发誓,把辛家的列祖列宗们都给搬出来了,故而辛传安也从打死不信变成了将信将疑,最后干脆死马当活马医,第二天一到单位,便按着这条线侦查下去。 第8章 辛传安琢磨,鞋面上之所以要绣名字,是因为鞋子容易被搞混,以此推断,凶手所处的环境定然人多杂乱,且大家都穿着统一发放的工鞋。根据这一点他很快就想到了工地。工人们最喜欢穿这种轻便耐脏的鞋,且一群人住在工棚,及易将鞋子搞混,故而一定会做些标记。 案发时京平的建筑工地一共有两处,辛传安先调查了离被害人家比较近的工地,却一无所获,于是他便将注意力放在城西南那处现在已经成了邮政局的工地上。 邮政局还保留着当年的建筑承包合同,于是没用几天,辛传安便找到了嫌疑人——卢诚。 卢诚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可当辛传安和同事们找到他并亮明身份时,他哭得像个孩子,没等审问就自己全招了。 “这么多年,我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因为我每晚都能梦到他们,尤其是那个三岁的孩子,明明断了脖子叫不出声,我却总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把刀,能刺透脑袋。” 这是卢诚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便一直沉默,终审时都没发一言,只是偶尔傻笑,一直到生命尽头。 一桩沉溺了七年的灭门案就此尘埃落定,辛传安心里却不能平静,他那时刚从区分局转到市局,手头大大小小的积案不下二十起,其中一大半都是命案。案卷的纸张已经黄了脆了有了毛边,他每每翻阅,都怕它们在自己手里变成一抔抔再难辨清真容的故纸堆。 可他又不想把女儿扯进这一桩桩人间惨剧之中,毕竟辛夏只有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看谁都像好人的年纪。 辛传安抱着苦自己不能苦孩子的心里,风雨无阻地外出奔波寻找线索,或逐字细读卷宗在办公室攻坚到深夜,可即便如此辛苦劳累,他却依然一无所获。半年过去,除了找到了一位因说漏嘴被他人举报的犯罪分子,他没有破获一起积案。 雄心壮志被现实击打得粉碎,辛传安心中的颓气和鬓角的白发一起疯狂滋长,让他看起来仿佛老了几岁。 辛夏看在眼里自是心疼,于是在九岁生日那天,拖住他的手撒娇,“老爸,就让我帮帮你呗,要是真的能让凶手伏法,不也算是件积功德的大好事吗?你忘记了,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我命浅福薄,必须行善积德才能扭转,现在不正是好机会吗?再说了,帮你又碍不着我什么,不就是看一眼的事儿吗。” 辛传安见女儿如此体贴,感动地泪眼模糊,闷头喝了几盅酒后,边抹眼泪边起身给辛夏鞠了个躬道,“爸爸......代表被害者的家属们,对辛夏同学表示诚挚的感谢。” 第二天是周末,辛夏一早就随辛传安去了办公室,爷俩从早上忙活到月亮西斜方才离开。 其后半年,辛传安破获了十余起的积案。同事们都说他是被佛祖开了光,眼明心亮,能找到旁人看不到的蛛丝马迹,故而才能屡破奇案,就连那起被称为京平市第一大案的竹影巷灭门案都破了。 各路表彰纷沓而至,被害者家属送来的锦旗挂满了刑警大队办公室,将肃穆的办公室装点地像一间洞房。可是,就在省公安厅召开表彰大会之时,辛传安却缺席了。 他接到了戴伟丽的电话,对面的人心急火燎,说辛夏忽然发烧了到了四十度,送到医院后不省人事,现在还没有清醒。 辛传安当下便什么也顾不得,焦急万分地朝医院赶,一路上心像击鼓一般砰砰直跳,生怕女儿的身体出了大毛病。因为辛夏这半年来小病不断,感冒发烧成了家常便饭,咳嗽更是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好,他本想带女儿去医院检查,又被戴伟丽唠叨,说小孩子不烧不长个,不用那么大惊小怪。 可是现在连戴伟丽也开始着急了,想来辛夏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 辛传安料得没错,他赶到医院时辛夏已经被下了病重通知书。他拿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手抖得眼睛无法看清上面的字,只略扫到惊厥、脱水、呼吸困难几个字样。 通知单上最后一句话他倒是看明白了,但过目后更加惊心:“虽经积极救治,但患者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急生命,特下达病重通知,对于此后出现的状况和需要采取的应急救治,请与理解和配合。” 戴伟丽一边抹眼泪一边把他拽到病床旁,手朝辛夏一指,嗔怒道,“辛传安,你仔细听听,姑娘嘴里咕哝什么呢。” 辛传安这才发现女儿似乎在小声嗫嚅着什么,于是忙把头低下,可是当他听到辛夏断续吐出的几个被害者的名字时,心猛然一惊,脑袋嗡嗡直响。 “什么行善积德,我看是以怨报德,”戴伟丽咬牙切齿盯着辛夏,似是想将她身体里看不见的东西撕碎,“我早就说小孩子火焰低,容易被那些死鬼缠上,你偏不信邪,为了你自己的那点荣誉,让孩子帮你破案。你看看,现在姑娘被折磨地奄奄一息,连重病通知单都下了,辛传安,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后悔还来得及吗?” 戴伟丽是个急性子,遇事一向脑子不动嘴皮子先行,虽然事后她也常为自己利嘴伤人后悔,可一到事儿上还是管不住自己。 辛传安和她夫妻十几年,自然是了解她的,可还是忍不住为她说的这句话伤心。他面子上没有表露,没日没夜在医院守了辛夏三天三夜,直到女儿脱离危险醒来,才握着她的手呜咽出声,“爸爸不是为了自己......但是爸爸,真的对不起夏夏。” 第9章 自此后,辛传安再也没有让辛夏参与自己的案子,直到六年后,她十五岁时的那个盛夏。 他死去的那个夏天。 *** 从昏睡中醒来时,辛夏发现眼角已经被梦中的泪水染湿,她裹着被子支起身,从床头柜里拿了片白加黑吞下,这才扭亮台灯,望向光秃秃的天花板,任窗外萧杀风声灌进耳朵。 “我很想你。”她自语一句,感觉眼眶发热,便使劲揉揉眼角,拿了枕边的手机过来,试图将自己从情绪的旋涡中拯救出来。 这么多年,辛夏一直是秉承着“混”日子的心态生活,常常挂在口头的话,便是那句短短几十年,快乐一天是一天,何必难为自己,何必总和生活较真。或许,这便是今天陈苍所说的,她的改变。 可陈苍不知道的是,辛夏的变化并非是对生活的妥协,而是一种伪装,假装前事没有发生,假装对后事满不在乎,只有这般,她才能龟缩于一隅,将被痛苦撕裂成两半的日子勉强过下去。 只不过这一点,辛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同事群里已聊得热火朝天。李嘉明临时敲定周末到郊外某度假山庄一日游,言辞中却颇有些神秘,说是要介绍一位大人物给同事们。 此人的身份并不难猜到,因为半月前,就有传言说刚刚空出来的总监的位置将由嘉晟传媒的主要控股人——倪氏家族的小儿子顶上。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刘姐便说,“现在公司的空降兵是越来越多了,今年效益也没有达到预期,这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想了一想又道,“但要来的是个钻石王老五,我倒是可以当了那虞姬,坚忠不渝,生死相随。” 辛夏听了白了她一眼,“我看你是骑驴找马了这么多年,却发现马也没比驴子好到哪去,一样都要被资本家剥削。” 刘姐反驳她,“那不一样,马高大,肌肉发达,我就喜欢肌肉男。” *** 陈苍的回忆 这厢陈苍也看到了同事群里的消息。 微信提示音连番炸屏时,她刚弹完一首贝多芬的g大调变奏曲,盯着黑白两色的键盘发呆。 放在墙角的行李箱上凝着几滴水珠儿,明明是被今日时断时续的雨淋过,她却觉得,那是胡远航一家长眠的地方——西郊常青陵园冰冷的气息。 第六章胡珈 陈苍昨天去了趟常青陵园。 她下了飞机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以前的邻居,另一个是儿时一起练琴的朋友。 听到那端提起要去常青陵园祭拜,陈苍方想起那天是胡远航十二周年的忌日,她一时有些恍惚,惊觉这件事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修理管道的师傅走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滴,将陈苍家门前的小菜洼浇得一片泥泞。她没有带雨靴,穿着平底鞋的脚只能尽力踮起,小心跳过地上一个个水洼。 走到院外锁门的时候,鼻子里窜进一股檀香味儿,陈苍抬头,果然看见东边邻居家的窗中有香火的红光闪动。那位脑袋坏掉的婆婆几十年如一日,每天一炷香,从未间断过,过去偶尔遇到陈苍,还会用两只浑浊得发灰的眼睛盯住她,咿咿呀呀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就在锁门的工夫,婆婆却推门出来了,颤巍巍指了她几下,嘴巴里含混咕哝出几个字。 “什么?”陈苍已经“咔哒”扣上锁,单手撑伞站在雨幕中问了一句。 婆婆又说了一遍,还是那几个字。陈苍刚想回她,一位路过的邻居在后面悄声说道,“跟她说什么呀,她年轻的时候跟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结果闹得人家两口子在路上吵架,被一辆货车撞死了。” 邻居说完就走了,婆婆也不再理她,开始用晾衣杆去捣院中塑料棚上积了一夜的雨水。陈苍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她先到小区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束白百合,这才叫了出租车,去往常青陵园。 公墓建在一座小山坡上,进了大门顺着石阶朝上走二十几米,就是胡远航和妻子儿子的合葬墓,被一层雨雾罩着,远望去白腾腾的一团。 墓碑上的照片和陈苍记忆中的一样:男人不苟言笑,年纪不到四十,嘴角却有两条刀刻似的纹路,女人比男人小七八岁,烫着当时流行的大波浪,笑容略显轻佻。 胡远航的妻子朱丹丹是学美声的,陈苍记得她总喜欢一边哼唱着那首《春天的芭蕾》,一边在胡家客厅的飘窗处插花,大多数时候都是百合,偶尔会在有严重鼻炎的胡远航的抗议下,换成没有香气的虞美人或郁金香。 而他们的儿子胡珈,也是记忆中眉目清爽的模样,嘴角总是翘着,天生一张笑脸。 这就是胡远航一家。时间已经在他们的音容笑貌上停驻了十二年,还要永远这般停驻下去。这,就是死亡。 陈苍和几位同学一起对着墓碑鞠躬,礼毕,她将怀中焐热的白百合放在碑前,让自己的体温去触碰墓碑的冰凉。 “哎,胡珈?” 身后忽然掀起一片骚动,陈苍在惊诧中回头,却只看到下方林立墓碑中的一个背影。那人穿着黑色套头帽衫,后脑勺的一缕头发支棱着,正阔步走下山坡,没一会儿,便被葱茏的松柏隐去了身影。 “瞎说什么呢,吓我一跳。”同伴中有人表示不满,“看到个背影就说人是胡珈,胡珈在这里躺着呢。” “嘘。”有人嫌他口不择言,慌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第10章 方才叫胡珈名字的那位却不打算就此停止,依然望着那早已不见的人影唏嘘,“绝对没错,他刚才回了下头,被我看到了,那眉眼嘴巴,我不会认错。” 他人还要反驳,陈苍先走过去拍了那人的肩膀,“先下山吧,雨大了。” 她声音不大,语气轻缓,大家听了却不再争执,鱼贯朝山下走去。 *** 和旧友们告别后,陈苍叫了辆出租车,上了车她才发觉自己的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于是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脚趾,冲司机道,“去人民公园。”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公园了,老年人还多一些,”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陈苍一眼,眼中含着明显的审视意味,“年轻人都喜欢去健身房,还有玩什么剧本杀。” 陈苍笑笑没有做声,看启动的车子在窗前溅出一簇水花。 行驶途中雨已经停了,太阳却还没出来,藏在乌云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司机已经准备接下一单客人,漫不经心对陈苍道,“喏,还有两个路口就到了,现在不比以前,以前这片地方多热闹啊,又是公园又是艺术学院,现在学校也迁到郊外了。” 陈苍的脑袋本来抵着车窗,可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挣脱,明晃晃的光直射下来,灼痛她的眼睛,她于是向里靠了靠,把头偏向另一侧。 “家属院也准备拆迁了,不拆不行啊,门口这么黑洞洞的一栋楼,多影响市容市貌......” 陈苍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它见面,家属院的围墙已经拆除了,从她这个方向,能清楚看到那座被烟熏黑了的小楼。当然最严重的的是六楼那一户,两个朝西的窗户早已变成光秃秃的黑框,像两张巨幅的遗像。 陈苍自然是看不到里面的,不过她还记得,离窗户不到两米,便是那架她熟悉的长江牌钢琴。钢琴是贴墙放的,墙上贴满了胡远航的学生获奖的照片,最中间那一张自然是云暮的,他穿着白衬衫,外套正装,腼腆地微笑着,脖子上挂着一枚金灿灿的奖牌。 可陈苍脑海中却忽的冒出另一幅画面,胡远航在云暮的照片旁边挪出一个空位,背手笑着,下颌被夕阳的光勾勒出一条金色的弧线。 “本来说要粉刷的,可是这楼里其他人都陆续搬走了,所以也就作罢了,也是,烧死人了,还不是一个,谁不嫌晦气。”司机看着乌黑的楼宇又说了一句。 陈苍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的思绪游离到那最后一天。她上完课,装好书本和胡远航鞠躬道别后,便开门下楼,走出几步,胡珈从屋里追出来,他好像刚睡醒,一边叫她一边揉眼睛,“姐姐,陪我看完西游记再走吧,今天晚上观音菩萨就来五庄观救他们了。” 陈苍想说什么,透过门缝看到胡远航朝她这边望过来,便对胡珈笑笑,“你爸说你也要开始练琴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瞎玩了,回去吧。” 说完将拎在手中的帆布包挎到肩头,转身朝楼下走,转了一个弯,又被胡珈叫住。 小男孩已经走出门,趴在楼梯扶手上,眼睛弯起来像两条小桥。他没说话,就这么冲陈苍笑,趿拉着拖鞋的脚一前一后地晃荡着。 这就是儿时的胡珈留在陈苍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影像。 “姑娘,人民公园到了。” 陈苍没有听到这句话,她的思绪还漂浮在胡家的单元楼里,顺着楼梯朝下走。楼道光线阴暗,到一楼的时候,才看到楼洞外面透过来的霞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他背对单元门站着,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 “人民公园到了。” 司机生硬的声音将陈苍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她连忙道歉,付钱下车。浸满了雨水的鞋子踩在地上,又沉又软。 她抬起头,看前面苍翠层叠的人民公园,心底的沉郁被一扫而去,心情因叶片上被阳光掠起的晶亮变得明媚起来。 她抬步朝前走,可将将走出几米却猛地顿住步子,僵在原地。 陈苍看到了一个人:那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斜跨在一辆单车上,漫不经心地朝人民公园的方向望了一眼后,迎着阳光疾驰而去。 “胡珈。”她朝他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却始终没勇气喊出这个名字。 *** 盖上琴盖后,陈苍看着黑亮钢琴上浮出的自己的影像,盯视了半晌后,心下了然:昨天遇到的那个男孩子怎么可能是胡珈呢?他的追悼会她都去过了,虽然不敢直视那具躺在水晶棺里的小小的身躯,但鞠躬时余光却不免掠到。 修容后的胡珈尚算安详,只是脸假得不正常。为了掩盖被浓烟熏黑烫伤的皮肤,化妆师在他的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最后又涂上两抹腮红,平添几分色差分明的诡异。 陈苍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所以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她拿起已经被微信轰炸得快没电的手机,去看上面接二连三蹦出来的消息,抓住中心思想后,垂眸笑了笑,打出一行字:“山里温度低,大家出行注意记得带外套。” *** 周六午后,当辛夏坐在开往水镇的大巴车中,因为药物作用睡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又收到了肖树的微信。 “辛夏,我问过妈妈了,小姨确实有一枚那个图案的胸针,是姨夫带队去欧洲比赛时给她买的。因为价格不菲,所以当时小姨宝贝得很,只有重要场合才会戴它。” 第11章 很快又是一条,“我也去了火场一趟,仔细翻找后也没有找到那枚胸针,曹叔叔问了当时物证鉴定的人,也都说从未见过它。” 辛夏回过去,“是不是被什么人拿走了,而那个人,说不定就是凶手。” 写下“凶手”二字,她感觉后背一凉。秋天来了,车上的空调却还开着,辛夏感冒还没好全,所以即便穿着长袖还是会觉得冷。她从包中取出围巾披在肩上,拿起手机继续看肖树的信息,可还没划开屏幕,肩膀忽然被后排的陈苍拍了一下。 “小夏姐,你看。”陈苍指向窗外,颌角被阳光镀出一抹温柔的亮色,“水镇快到了。” 第七章重逢 辛夏把手机攥入掌心,抬头就看见大巴车已经减速驶出高速,而不远处的群山中,一条披戴着阳光的长城浅浅勾勒出蜿蜒的山势。 “水镇在长城脚下,有一段古长城保留了明长城的原貌。”陈苍看着窗外感叹,“景色真的很不错。” 坐在陈苍旁边的刘姐本来还在迷迷糊糊地打盹,现听到这话,一个激灵起了身,还未看到窗外景致,先瞅见辛夏把手机塞回包里,于是冲她打趣道,“还是咱们辛夏厉害,我无聊地都睡了几觉了,人家有人陪聊,一路上都不寂寞。” 说完假装抢她手机,见抢不到便笑问,“谁呀,微信发个没完没了。” 陈苍听见刘姐的话也扭头朝她看过来,调侃道,“小夏姐,你谈恋爱了?” 辛夏噗嗤一乐,“闲来无事,逗逗帅底迪。” 她本意是想将这话题蒙混过关,谁知刘姐反而来了精神,“辛夏你不讲义气啊,有帅弟弟也不和姐们分享分享,又帅又年轻的男人那可是紧俏货......”她略顿,脸上浮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各种意义上的。” 领导们在另外的一辆商务车上,辛夏于是不避嫌地接话,“一群老牛吃嫩草,不怕把草啃秃噜了。” 刘姐“哎”了一声,“你说话别这么直白,咱们小陈组长年纪小,面皮薄。” 辛夏看向陈苍,伸手在她肩头拍拍,“提早了解,将来也可以及时纠错,免得耽误一生幸福。” 刘姐笑得愈发贼兮兮,放低声音,“哪个‘幸’啊?” 陈苍被她们俩一唱一和逗得莞尔,抬头,却看见杨枫朝他们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眼中颇有不屑之色。 进了水镇大门,又坐了一段观光车,一行人才来到下榻的客栈。放好行李休整片刻后,大家都来了精神,刘姐微信群里吆喝一声,招来三五好友,结伴出去闲逛。 水镇面积很大,镇中间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河面上间或横着几道石桥,两边仿古房子的青瓦白墙缀满深深浅浅的绿叶,望去满眼皆是古朴典雅,煞是喜人。 镇子尽头是一片天然湖泊,隔断了一截依山而下的长城,残垣断壁藏在水下,从岸上看去,只能隐约窥到一点灰绿色的斑驳石壁。 陈苍站在岸边,朝水下的石影望一望后,便算作参观完毕,正和同事们说笑着准备离开,余光却冷不丁瞥见对岸一个人映在水面上的倒影。 笔挺衣裤,黑色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却依然不显得紧凑。 陈苍从在裤缝处轻轻敲击的手指已经辨认出来了他,目光顺势而上,掠过微翘的下巴和秀气的鼻梁,终于贴上他的眼睛。 云暮没有变,六年的时光并未从他身上带走些什么,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澄澈安静,就像下方一眼便能瞧见底的湖水。 陈苍甚至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stillwater”,她在心里默念,不单是从他手指敲击的节奏,还有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一张乐谱,想什么,音符便接连从目光中流淌出来。 辛夏没有看见云暮,她还在想着肖树方才发来的那条微信:会有人为了一枚胸针杀人吗? 当然会。 辛夏苦笑:在她见过的形形色色的案件中,真正因为无法化解的矛盾杀人的只占少数,大多数案件的起因,都是在旁人看来极为莫名的小事:一碗面,一点钱,一个无意中的嘲讽,一次突如其来的冲动...... 凶手行凶的原因,往往并不在于被害人做了些什么,而在于他们本身对生命的蔑视。而这其中,青少年乃至儿童犯罪也并不罕见,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孩子普遍缺乏对生命意义的认知,且行事更加冲动,不计后果。 可是,青少年犯罪因其罪犯年龄的特性,常常在短时间内就会被侦破,拖延数年成为积案的几乎不存在。 除非,凶手同时具备成年人的缜密思维和良好的心理素质。 辛夏想着不由打了个冷战,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带着成人面具怀揣魔鬼心肠的小孩子的形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个形象和海报上那个清秀俊朗的男孩子联系起来。 “走吧,别耽误了聚餐时间。”陈苍转身从辛夏身旁经过,她的衣角掠上辛夏的手背,桑蚕丝的质感,给她带来一丝沁凉。 *** 聚餐的地方就在客栈的小院里。三张古朴圆桌,四面爬满绿叶的灰墙,一口养着几条锦鲤的仿古水井,将这里雕饰出一份与世隔绝的幽静。 哪怕一众人落座之后,这份幽静也没有被打散了。 李嘉明和那位神秘嘉宾因为要开会,晚一些时候才会赶过来,部门大领导不在,大家轻松了不少,再加上桌上摆满了当地的野生河鲜,所以一时间每个人都各得其所,只顾闷头吃饭,没几个人说话。 第12章 菜肴吃得差不多后,徐冉率先打破沉寂。她喝了半杯红酒,现在脸蛋红扑扑的,显得更加妩媚,“咱们既然是来团建的,就不能只顾着吃喝,临行前李主任给我布置任务了,要我给各组同事之间的感情加加温,不要一个个的仅限于邮件和微信往来,平时见了面连脸都对不上号。” 大家都笑起来,徐冉于是歪头冲坐在她身边的杨枫道,“小杨,给我出出主意呗,你们年轻人平时都喜欢玩什么?” “呦,徐编,您这么说我可不敢接话了,您忘了上次咱俩去采访,人家还把您当成来社里实习的大学生了。”杨枫嘿嘿笑着啜可乐。 徐冉在杨枫手背上轻拍一下,“别贫嘴,快帮我想想。” “那就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大家都会,省了教的功夫。”杨枫说着从自己的挎包上取下一只毛绒星黛露挂扣,笑着塞到徐冉手里,“击鼓传花,我来‘击鼓’,传到谁手里谁就要回答一个问题,不敢答的,”她倒了半杯红酒,轻轻摇一摇,“就把它全喝了。” 在座的都哗然起来,抗议说一次喝这么多,没几轮就人就懵圈了,杨枫于是笑着提起筷子在碗沿上敲两下,“那就说真心话嘛,大家都是文化人,问题不会那么低俗的,哎对了,上回是谁问刘姐的初夜来着?” 在一片哄笑声中游戏开始了,杨枫闭着眼睛敲碗,星黛露在围坐的人手中接连跳跃,敲击声骤然停下,大家都笑起来,因为星黛露被徐冉抓在手里,尚未来得及扔出去。 “你准是故意的。”徐冉半嗔半笑看着杨枫。 “我哪敢呀徐编,”杨枫做投降状,一边冲众人招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嘿,有什么要问的赶紧抛出来,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还在实习期名叫吴兆的新人就站起来,吴兆刚毕业,酒局去的少,难免有些放不开,从头到脚绷得笔直,像在站军姿。 杨枫冲新人笑,“小吴,这么紧张干嘛,徐编又不会吃人。” 徐冉十指交叉撑着下巴,亲切地笑着,“你问嘛,我保证知无不言。” 吴兆见她神色松弛,抓抓脑壳笑道,“听说您和您先生是在大学认识的,感情一直到现在都维系得特别好,徐编,给我们这些还没处对象的讲讲秘诀呗。” 他本意是要讨好这位直属上级,没想到话一出来,本来还喧哗的气氛却忽然冷下来,就连杨枫都哑巴了,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无话。 辛夏见形势不对,笑了笑冲吴兆道,“什么白痴问题,真是浪费机会,还是让我来问吧......” “你听谁说的?”徐冉没有理会辛夏的提议,保持着十指交扣的姿势,面带微笑看着吴兆。 吴兆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不敢再多言,只讪笑着,眼神却不自觉瞟向斜对过的陈苍。 陈苍觉得头皮一麻,忽然想起吴兆刚来的时候,曾在他们小组内部聚餐时问起过徐冉的婚姻状况,其他人听了这话都不答他,只不怀好意地嘿嘿乐着扒饭,陈苍怕他多想,就糊弄了一句,说徐编和她老公在就认识了,感情挺好的。 她没有想到,吴兆会把她随口说的话当着徐冉的面问出来,更没想到这傻子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她舔舔嘴唇,还没想好该如何消弭误会,徐冉却已经仰头把半杯红酒喝掉,醉眼朦胧地睨着杨枫道,“继续。” 游戏又一次开始,这一次敲击声停下时,毛茸茸的星黛露稳稳落到了陈苍怀里。兔子穿着碎花小裙子,头上夹着两个发卡,和她的主人一样骄傲美丽,不过陈苍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它,徐冉的声音就飘了过来,“这次轮到我来问了吧?” 陈苍好整以暇坐好,强撑起一个微笑地看着徐冉,“徐编。” “陈苍,”徐冉清清嗓子,手指玩着垂在胸口的发梢,“我一直想知道,你的表里不一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自学成才的?” 第八章倪殊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只有头顶暮蝉还在不识趣地鸣叫着,惊起围坐之人心中一层又一层波澜。 辛夏提筷夹了颗蚕豆放进嘴里,咯嘣一声咬碎后,冲旁边的刘姐道,“挺脆的,尝尝。” 刘姐会意,忙也夹了颗蚕豆吃了,连连赞道,“嘎嘣脆,你再尝尝这鱼,据说是附近水库里现捞的,老新鲜了。哎,大家都别愣着,动筷子啊,难道领导不到,咱们就都饿着肚子干等不成?” 辛夏笑道,“那可不成,领导们最亲民了,咱们可不能破坏了诸位领导的好名声。” 话音没落,月洞门外先响起一个声音,略显低沉,却带着笑意,“还没见到人,高帽就已经给我戴稳了,看来我以后只能好好努力,不辜负各位同事的期待。” 辛夏觉得这把声音很是耳熟,于是侧过身去看那站在门外的两个人影。矮的是李嘉明,另一个,在她回眸时恰好欠身钻进门洞,直起腰,沐浴在刚刚刚洒下的一片朦胧的月华下。 辛夏心头一凛,面上还未做反应,先被一旁的刘姐捉住了手。她磨着牙在辛夏身旁耳语,“完蛋了,客户变上司,我要当虞姬了。” *** 倪殊的到来瞬间便缓和了酒桌上的气氛。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位新上任的总监身上,倒是让辛夏松了口气。 她也和同事们一起上前与倪殊敬酒寒暄,拉近距离。可是,当倪殊笑微微地朝她望过来时,辛夏忽然有些心虚,生怕他一个嘴巴不牢,把胸针的事情说出来。 第13章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仰头干了高脚杯里的红酒后,挑眉道,“年纪大了,不胜酒力,你们可不要太欺负新人了。” 众人皆笑,有人套近乎地说了一句,“倪总监不要说笑了,您看起来也就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们差不多年纪。” 倪殊盯着空杯的杯沿,嘴角一努,“我今年31了,”说完皱着眉轻轻摇头,“其实才29,家父是南方人,刚一出生就给我长了两岁年纪。” 曲终人散,一钩新月天如水,将青石板地面映得一片莹白。 刘姐颇有些意犹未尽,见人走得差不多了,面色酡红地小声叨叨,“上天眷顾,真的来了个钻石王老五,又帅又有钱不说,人还随和没架子。对了,你刚才听他说了吧,他竟然还是单身,sine,single啊。” 辛夏打击她,“这种男人,多半是gay。” 刘姐呸呸几声,“我说辛夏,生活已经这么枯燥乏味了,你就不能给人留点想象的空间吗?难道我心里不清楚,这样的男人不管是不是gay都没我的份,顶多能提供些做梦素材……” “等等,”辛夏打断刘姐的幻象,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后,压低声音道,“陈苍去哪了?” *** 河边很安静,陈苍的皮鞋在青石板路上踩出的“嗒嗒”声似乎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步都踏在了她心上那座将塌未塌的堡垒上。 她走过一条汉白玉筑成的“玉带桥”,拾阶下到水边,坐下,垂头去看掌中那只她刚才在街边小店买的“兔儿爷”。 兔儿爷金盔金甲,盘腿踞坐在她的手掌上,眼睛眯缝起来像两只月牙。陈苍觉得这只兔子比杨枫的星黛露可爱多了,于是伸手在它圆胖的脸蛋上搓了搓,苦笑着说,“我本来以为,她亲疏有别,只是单纯地因为彼此气场不和。” 现实当然不是如此,若非今天吴兆的无心之失,陈苍还没觉察出,徐冉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自己充满了“恶意。”这恶意不是单纯地源于个人喜好,不是有人喜欢迪士尼的星黛露,有人喜欢京平的兔爷儿,而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一种厌恶。 徐冉在看向她的时候,脚边拖着一条铅灰色的影子,冰冷地像寒冬腊月的天空。 远处的长城上灯火未灭,像一条栖息于山巅的长。而就在陈苍抬头远眺它时,那灯却倏地全熄了,尚未消逝的光晕里,只余一条深深浅浅地长影。 陈苍在灯火消失的一瞬间动了念,决定来一次夜登长城。 决心下定,她便起身朝长城的入口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九点钟售票处就关门了,于是换了条去后山的路,顺着一条虽然狭窄但修葺了石阶的小径朝上攀登。 一路上没碰到几个人,但陈苍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越往上爬,山中寒气便愈发重了起来,冻得她手脚发麻。 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当终于踏上长城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古人喜欢在这些巨大粗糙的石块上伤今怀古:石头上每一条歪歪扭扭的缝隙都是历史的一道伤痕,沉重得不能用时间抚平,反而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越来越深刻,越来越丑陋。 与之相比,她自己的那些惆怅与自艾,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陈苍顺着这些被沧桑反复洗涤的石头朝上爬,走到陡峭破损的地方,甚至不得不手去撑住冰凉石面。石头上扎根着被岁月滋长起来的野草,压上去,满手的冰凉。 走了不到十分钟,她背上已经渗出汗来,于是咬着嘴唇继续朝上走了一段,准备在抵达第一个烽火台的时候折返回去。 离烽火台只剩下不到十米,贴身的口袋里嗡嗡一响,陈苍抓出手机,还未划亮屏幕,先看到了前方几米外站着的两个人。 她一怔,胸口那团因为浩瀚城墙而喷薄出来的淡泊一下子荡然无存。 *** 一开始,陈苍没看清楚烽火台门洞中那一团黑影是什么,直到她听见了那把熟悉的嗓音,懒洋洋地娇嗔着,像是小鸟的啾鸣。 黑影化开了,分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徐冉,另一个......陈苍屏住呼吸分辨了一会儿,确定是李嘉明。 陈苍朝旁侧迈出一步,身体贴近城墙,手摸触上冰冷石壁,感受到的却再不是历史的沧桑,而像是握住了一团烈焰,烧得她手心里的脉络突突震荡起来。 “马明辉说他还爱我,还说我们两个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他不愿因为感情不和跟我离婚。” 从李嘉明身上滑下来的徐冉开始说正事,语气中颇有些抱怨的意思,“你又不让我把咱们的关系告诉他,搞得我现在连离婚的理由都找不到。” 李嘉明笑着用公文包轻撩她的发尖,“告诉他你和我好了,他来单位闹怎么办?” 徐冉一甩头发,“怕什么,大不了我离职再找别的工作,”说到这儿嘟起嘴巴,“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底下那帮干活的小孩儿人也敢拿我打趣了。” 李嘉明嗤嗤一笑,“今天这事吧,我和倪总都听到了,不过我觉得是你反应过度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一个下属动怒,不是显得没风度吗。” “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要怪我?” 徐冉说着负气离开李嘉明,转身趴在烽堠的窗上,任夜风将自己的长发吹得一绺绺朝后飘起。 “你去起诉离婚吧。”李嘉徐冉的背影贴过去,却被她闪身躲过了。 “现在离婚多难,尤其是对方没有实质错误。”徐冉盯着远处的山影冷笑。 第14章 “我有个关系很好的老同学,”李嘉明扳过她的肩膀,认认真真盯住那双被夜幕衬得愈发美丽的眼睛,“他是北城法院主管民事的副院长,我今天专程去找了他,把你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他让你给他打电话,他会给你出主意。” “你上午没来单位是为了我的事去托人了?”徐冉的声音似乎也被风吹得抖动了,她半转了个身,勾住李嘉明的脖子吻他,“我还怪你,还生了整晚的气。” “嘉明,”她把他抱紧,“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做这些事的,你是为了我,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咱们。”李嘉明享受徐冉的拥抱和亲吻,有点骄傲地微微昂起头。 *** 这边辛夏和刘姐见陈苍一直未归,发了短信打了电话也没有回应,便决定出去找她。两人到了客栈门口兵分两路,刘姐去夜市,陈苍则沿河朝长城的方向寻人。 现在已是夜半,水镇里人影寥寥,鸦默雀静。 辛夏沿河走了十几分钟,看见前方有一座石拱桥,旁边立碑书三个字:洗尘桥。 桥下,一弯月影随波晃荡。桥上独站一人,背对着她,抬头凝望着漫天月华,指间一点红光忽隐忽现。 辛夏认出了那个人,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他却轻轻转过身,朝这边望过来。 就着月色,辛夏看到他下颌上有一块不明显的淤青,于是更加窘迫,抬手点点下巴,“不好意思,倪总,上次撞疼你了吧。” 倪殊眼睛中流淌过一丝诧异,下秒却抿着嘴一乐,将手上的烟在桥栏上碾灭扔进垃圾箱,两手揣兜步下桥,朝她走了过来。 第九章坠落 倪殊走到辛夏面前,摘下眼镜揉搓鼻梁,“这么晚还出来闲逛?” 月光把他的五官映得立体分明,辛夏一怔,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依稀在许久前见过。 她不由愣怔,回过神来时倪殊已经重新戴好眼睛,垂头打量着她,“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说罢摸了摸下巴,笑,“是有哈。” 辛夏忙又道歉,脑袋里却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把陈苍不见的事告诉他,以免引起更多误会,于是笑着道,“睡不着出来散散步,倪总也睡不着?” 倪殊刚要回答,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眼屏幕,低头走到一边接电话,虽然压着声音,辛夏依然听到了被风送至耳边的几个字。 “别再胡闹了......没有感情......想要什么你提,我答应你就是......” 辛夏朝后退了几步,生怕自己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原来他所谓的单身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看来这虞姬也不是多么好当。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瞅了倪殊一眼,发现他正皱眉说着什么,眼睛却望向自己这边,于是指了指前面,示意自己先行离开。可是倪殊却在辛夏点头示意的时候挂上了电话,冲着屏幕轻轻吁了口气后,又一次走到她身前。 河面上几只野鸭凫过,打散月牙的影子,倪殊似是犹豫了一下,歪头看了眼碎亮的河面后,转脸望向辛夏,“我那天路过茶水间,无意中听到了你在讲电话......” 辛夏的心脏突突直跳,脚下不由地退后一步,和倪殊隔开距离。 “你能通过犯罪现场的照片,看到死人留下的某样讯息,是这个意思吧?”他垂头打量辛夏,见她久不作答,又道,“那枚胸针就是你看到的线索?” 眼见他已经猜出了大半,辛夏艰难地从唇角逼出一句话,“我和朋友逗个乐子,倪总您怎么还当真了?” 倪殊抬眉,“逗乐子。”这三个字是平铺直叙的陈述,但他笑微微地看着她,眼中怀疑分毫不减,让辛夏更加心虚。 好在这份延绵在两人中间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伴随着一阵清晰的脚步声,陈苍的身影从远处的夜色中冒出来,她步履轻松,神态自如,看到两人时先是一愣,旋即便笑道,“古镇夜游,原来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 *** 后来陈苍告诉辛夏,“我觉得那位新总监对你很感兴趣。” 辛夏听了哈哈一乐,“早告诉你了,我那天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偶遇他的,可没有你想象中的浪漫。” 陈苍听了这话便将身子俯低,一脸认真地盯着辛夏,“我没有开玩笑,小夏姐,我这个人呢,一向看人很准的,别人的情绪我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半分不差的。” 辛夏吹去保温杯上的蒸汽,笑问,“那你岂不是能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 陈苍不答,只定睛凝着辛夏,过了一会儿,抿嘴笑了,“是呀,你可要小心了,千万不要得罪我。” 她说完便直起身走了,辛夏笑着低头喝茶,被甘甜浸润口齿后,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敛起。她想起陈苍的眼睛,她的瞳仁生得比旁人大些,乌溜溜的很好看,可方才她朝自己看过来时,情绪分明被一丝不落地掩藏在内心最深处,一个谁也不能碰触的地方。 她又想起水镇那晚,陈苍回来后看起来一切如常,第二天还和同事们一起逛了水镇,心情似乎丝毫没有被前一晚那件事所影响。刘姐私下表扬陈苍,说小陈组长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只有这样的人,以后才能成大事。辛夏表面附和她,心里却泛起一股隐隐的不安,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不安的感觉究竟源自哪里。 第15章 她只是又一次觉得,自己看不透陈苍,连皮毛都无法触及。 *** 离开辛夏的工位后,陈苍径直去了徐冉的办公室。徐冉正埋头写一份稿子,见陈苍进来掀起眼皮,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上一摞文件上拍了拍,“国务院要评选一批优秀稿件,我把你那篇报上去了。”她垂眸思忖片刻,“你那篇稿子的立意和题材都符合主题,文笔也很平实,二等奖应该是稳的,一等奖说不定也能冲一冲。” 徐冉并非因为那天的事对陈苍心存愧疚,她如今打一棒子给块糖,无非是因为李嘉明告诫她,那晚她对陈苍的“不客气”,已经被倪殊尽收眼底,而这位新上任的“二世祖”,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没那么好“糊弄。” “他来公司开的第一次会就点了广告部和新闻部,”李嘉明当时刚从徐冉的温柔乡里醒来,激情褪去后的眼睛镀上一层冷漠,“这两个部门最赚钱,呵,以为我看不出他想做什么。不过冉冉,这些日子还是收敛些,别给人落了口实,说你恃宠生娇。” 徐冉从回忆中跳脱出来,抬头望向陈苍,等待她的回应。 陈苍冲她淡淡一笑,“谢谢徐编。” 徐冉看到她的笑容,心头无法抑制地涌出一丝厌恶,低下头继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到时候获了奖,记得请同事们吃饭。” 陈苍“嗯”了一声,坐直身子,和椅背隔开一截距离,目光落在徐冉微垂的头顶不动。 徐冉在她的注视下抬起眼,“没有别的事了,可以出去了。” 陈苍与她对视片刻,两眼弯起,“徐编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徐冉蹙眉,“什么问题?” “那天在客栈小院,您问我我的‘表里不一’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自学成才的?”她看到徐冉的眼睫轻轻一动,接着道,“其实是后者。” 徐冉莞尔,饶有兴趣地看着陈苍,“哦?说来听听?” 陈苍靠向椅背,脑袋一歪,俏皮地冲徐冉笑了笑,“我是在见了徐编您之后,才学会了这四个字。”说完,她抿抿唇,满意地看着徐冉眼中的光熄灭,眼珠子在一瞬间变成两块生铁,冷得渗人。 “陈苍......” 陈苍面无表情地看她,“不是吗?前事不提,就拿这件事来说,你分明对我心生厌恶,还要咬着牙为我申请奖项,以示大度。徐编,惺惺作态,不累吗?” 徐冉闻言气血上涌,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她还从未在下属跟前受过这样的气,放下身段讨好安抚,对方却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将她的示好当着她的面丢在地上,狠狠打了她的脸。 “徐编,”陈苍缓缓站起,目光仍然盯视在徐冉苍白的脸上,“我先出去了。” 走到门口,她回过头,嘴角绽出抹古怪的笑后,又道出句话,只是她声音很轻,徐冉又正在气头上,故而没听清楚。 陈苍离开后,徐冉便给李嘉明拨打了电话,可那边占线,她反复拨了几次,听筒中传出的都是“嘟嘟嘟”的忙音。徐冉一腔怒火无处倾泻,更觉胸闷窝火,于是抚着胸口走到窗边,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情方才慢慢舒缓下来。 外面骄阳当空,夏天正在发挥自己的最后一丝余热,在办公室里投下一地亮白。 徐冉被日光晃得闭上眼睛,黑白交替的一瞬间,她猛地识别出了陈苍方才出门时的口型,她说的是,“徐编,小心一点。” 徐冉脑子里嗡的一声,如蝉噪蜂鸣,她握住半人高的栏杆,指节绷得发白,嘴里不由道出句话:“她是在威胁我吗?” 然而下一刻,她背后却忽然渗出股寒意,因为她知道以陈苍的性格,是绝不会把威胁这么直白干脆地说出来的,那么它......难道是一个提醒? 徐冉瞪着脚下的一片光斑愣怔,心情也如它一般,飘忽不定,无法安生,直到办公室的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硬生生挤进她的眼帘。 “你怎么来这里了?”徐冉蹙眉,胳膊上的汗毛被门带上后扑面而来的一阵冷风激得根根直立。 *** 徐冉和马明辉从楼上堕下来的时候,辛夏和刘姐刚好步出楼宇,稍慢一步,便会被两人砸到。 辛夏先是感觉到一阵疾风,随后便是“砰砰”两声巨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的地面炸开了。 她回头,看到台阶下躺着两个人,男的脑袋已经碎了一半,露出里面灰突突的一大包脑浆。女的则尚存一口气,七窍流血,四肢盘虬。 辛夏认出了那是马明辉和徐冉,于此同时,身旁的刘姐发出一声惊叫,双手死死抱住辛夏的肩膀,腿脚酸软无法直立。 人声逐渐沸腾,写字楼的窗户一扇扇被打开,探出一双双猎奇的眼睛,更有好事胆大者,用手机记录下这徐冉生命定格的瞬间,并第一时间发上网络,吸引流量无数。 辛夏拼命将刘姐拖到一旁,抬头时,感觉有风从头顶的窗中洞穿而过,将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带至这座钢铁大楼的每一个角落。 第十章照片 事发五天后,徐冉和马明辉跌落的地方,依然残存着一大片淡棕色的血迹,即便保洁每天用水冲刷,那污痕却始终不褪,如同盘踞在人们心头尚未弥散的阴影。 辛夏每每路过,也和他人一般绕道而行,生怕冒犯了死者,引来怨气。同事中唯有陈苍不怕,那天她和辛夏从外面采访回来,路过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时忽然站定不动,看着那片淡痕轻声道,“蛮可惜的,是吗?她还这么年轻。” 第16章 辛夏不知该接些什么,“嗯”了一声便沉默了。陈苍于是继续道,“说实话,水镇那件事后,我一度打算辞职来着......那时说不恨她假的,只是现在,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当天下午,办公楼下忽然响起喧嚷声,虽有隔音玻璃阻挡,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楼上。辛夏和刘姐挤着栏杆朝下望,看到徐冉坠落的地方横七竖八坐着几个人,中间那个抱着黑框的遗像捶地痛哭,两边的则拉起一张白色横幅,上写“嘉晟传媒压榨员工,还我女儿性命”几个墨黑大字。 刘姐将嘴里的瓜子壳精准吐到垃圾桶里,扭头看向辛夏,“啥意思,警方不是定性情杀了,怎么还成压榨员工了?” 辛夏从她手心里捏了颗瓜子在齿间嗑开,“马明辉出身农村,来京平打拼了几年也没凑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从他身上能压榨出几块钱?自然不如嘉晟这棵大树好。” 刘姐用胳膊肘顶她,“你怎么不把人朝好里想,人家毕竟刚死了闺女,伤心过度下,也可能把情绪转移到别处的。” 辛夏轻哼,“伤心过度?你看那老太太,半天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徐编就是她弟弟的血牛,你别看她表面光鲜,其实连十万块都存不住,平时发了工资奖金,就要被老太太拿走给儿子供楼。”杨枫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后,抱臂冷眼看着楼下的闹剧,眼角却莹润出湿意。她极力掩饰住,留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她努力想摆脱的,始终没有摆脱掉,连死了都不行。” 辛夏讶异地看着杨枫的背影,她本以为她对徐冉只是假意的讨好和奉承,却没想到真情和假意的界限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很难分辨。 正兀自感叹,又见倪殊和人事部经理沿着走廊朝电梯间走去,步履虽快,神色却沉稳,应该是要亲自去处理楼下那场闹剧。 这一周风云骤变,徐冉之死闹出满城风雨,李嘉明也连续几天都未露面,虽不知这二者间是否存在着牵连,但公司大小事宜,却是当仁不让地落在了这位新来的年轻总监身上。 辛夏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量倪殊的背影。彼时他刚好侧过脸对人事经理说着什么,撞上辛夏的目光后,眉毛稍稍抬起一点,毫不掩饰地回望她几秒,这才转身走进电梯。 辛夏被人抓个正着未免尴尬,低头准备找点事做,肩膀上忽的被人一拍。 “小夏姐,咱们开个小会。”陈苍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朝会议室的方向指了指。 会议内容很简单,总结一点就是公司管理层决定由陈苍暂时代理徐冉的工作。陈苍工作能力强,人缘也很好,所以大家皆从心里认同这个决定,纷纷鼓掌祝贺。 只是散会后,在陈苍邀请大家今晚到自己家煮火锅时,杨枫笑着婉拒了。 “我有点头疼,先回家休息了。”杨枫好整以暇地抹着口红,涂完后将那小黑管“咚”一声扔进皮包,看向陈苍身后的诸位同事,“我一向不喜欢吃火锅的,不过徐编最喜欢吃了,你们慢用。” 当晚吃饭的氛围因为杨枫的扫兴颇显得有几分凝重,不过当陈苍将超市送来的几只波龙去壳上桌时,众人登时兴奋起来,吃肉喝酒,侃天侃地,把这一周积攒的沉闷全部抛之脑后。 吴兆聊起了倪殊,说方才下班的时候看到他苦心把徐母劝上来,亲自搀扶着老太太去办公室,又是倒水又是安抚,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脾性。 他的话很快被打断,说他怎么连绥靖都不懂吗? 有人替吴兆反驳,“养尊处优的富二代,能装成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总比李嘉明要强一些,仗着自己是外戚,整日拿架子耍威风。” 陈苍听了这话把嘴里滚烫的龙虾肉吞了,问道,“他是哪一门的外戚?” “倪总监他爹的新太太的弟弟。” 绕口令似的一句话,辛夏却一下子捋清楚了,笑道,“这么说,倪总和李总编还是远亲?” 那人不怀好意地笑,“就是这关系着实有点耐人寻味。” 酒足饭饱后大家还贪慕着今晚的好气氛,不舍得离去,陈苍于是打开switch,又拿了扑克出来,让每个人都能各得其所。 刘姐参观陈苍的屋子,一百平出头的两室一厅,虽装修得不算复杂,却能看出是精心设计过的,各色家具简约别致,看似随心一摆,却令人视觉舒畅。 东边的一面空墙上,悬挂着一张陈苍的照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站在暮色四合的天地间,头顶的天空尚留一线夕光,脚下,却已是夜色流淌,将她半个身子淹没。 “这照片拍得真有意境,小陈组长,谁给你拍的?”刘姐问道。 陈苍正在看人打牌,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笑答,“一个朋友。” “你这个朋友一定很喜欢你,”刘姐看着照片上陈苍美丽的面庞,叹道,“不过此照片还缺个名字,不如我来帮你提个字,就叫‘逐渐黑化’如何?” 众人听闻皆笑。 刘姐借兴继续打趣陈苍,“小陈组长,这个地段买这么一套房子,再加上装修设计的费用,得不少钱吗?没想到你也是富二代啊。” “什么富二代,我爸出的首付,房贷需要我每月自己还的。” “愿意拿首付也很不错了。” 陈苍努嘴,“这是他给我的抚慰金,我小时候他就和我妈离婚了,所以对我心存愧疚。” 第17章 刘姐没想到引出陈苍这样一番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陈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起身笑着推了刘姐过去玩游戏,自个儿则走到独自站在客厅,凝望着角落中那架原木色钢琴的辛夏身后,和她映在钢琴上的影子对望。 “吓我一跳,”辛夏冷不丁看见陈苍的投映在钢琴上的影像,猛地回头,“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是你太专注了,”陈苍笑着揭开琴盖坐下,仰头望向辛夏,“我弹一首给你听?” 说完便坐下,手指在琴键上试了几个音后,奏出一串跳动的音符。 “g大调变奏曲第四变奏,”陈苍边弹边冲辛夏解说,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像两只蝴蝶,“它讲的是工人爱上了磨坊主的女儿,爱而不得的绝望让青年不得不投身到一条河中,倚仗河水温柔强大的力量寻求安慰。第四变奏中的悲伤和忧郁便来源于此。” “后来呢?”辛夏不懂音乐,却不觉被悲伤的旋律吸引,看着陈苍的背影轻声问了一句。 “在一起了,否则,也不会有后两章的轻快氛围。”曲子不长,陈苍很快弹完,回头望向辛夏,眼角微弯,“许久没练了,弹得乱七八糟的。” 辛夏摇头,“虽然我是外行,但我觉得你弹得很好。” “我没有什么天赋,弹了两年就想放弃来着,可是我妈不甘心,非逼着我继续练,费钱又费人,最后就出了这么一首成果,其它曲子全忘了。”陈苍笑着自嘲,阖上琴盖转身看向辛夏,“委屈你的耳朵了,小夏姐。” 辛夏的心因陈苍的话起了一丝微波,她看向她,小声问道,“对于一个对音乐充满热爱且极具天赋的人来说,钢琴意味着什么?” 陈苍思忖片刻,“生命。” *** 倪殊一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将百叶窗拨开一条缝,看楼下那三个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影。他觉得他们就像三条扭曲的虫子,贪慕着夏末最后一丝酷热,久久不愿离开。 他走到桌边,将那杯一口未动的咖啡放在桌上,给公司的法律顾问拨过去一个电话。 “倪总,徐冉不属于因公死亡,从法律上来说,公司只需要付丧葬费、一次性救济金和直系亲属的生活困难补助即可,这三项费用都不高,我大致算了一下,差不多在二十万以内。可是法律之外还有人情,人情之外还有舆论,现在徐家把这件事放到网上,摆明就是利用舆论逼咱们服软,呵,说白了,就是逼公司多掏些钱出来。您是做媒体的,自然知道现在网络上对于什么996、715早已民怨沸腾,若不满足他们的要求,恐怕会影响公司的形象。” 倪殊轻轻搅动咖啡,听勺子和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后,仰了仰眉毛,温声道,“可警察已经调查出了徐冉和李嘉明的关系,短信、开房记录......” “这些都是警察的取证,按照法律规定,是不能把它们放到网络上的,红口白牙说出去,网民只会觉得公司不择手段,污蔑去世员工的名誉,对我们更没好处。” “我知道了。”倪殊挂了电话,单肘撑桌,食指抵在太阳穴处轻轻摁压。 门上响了几下,他抬头说了句请进,等了片刻后,看见门被推开一个缝隙。那边的人似乎在犹豫,但终于还是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有事找我?”倪殊看着杨枫,轻问一句。 杨枫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关上门,深深吸了口气后,一字一句道,“倪总,我认为徐编的死和陈苍有关。” 第十一章大鱼 倪殊凝她片刻,下巴颏一抬,“坐。” 杨枫拉开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拘谨地看他一眼后,舔舔唇道,“徐编和陈苍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徐编不喜欢陈苍,并非出于对工作能力强的后辈的防范和忌惮,而是有另外的原因。” 倪殊点点头,目光温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苍这个人,很懂得笼络人心,但是和谁都不交心。徐编的性格正相反,她为人耿直,爱憎分明,所以自然和陈苍合不来。我劝过徐编,告诉她陈苍睚眦必报的,要她小心一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可是徐编没太当回事,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说话间,杨枫的语气已有些哽咽。 倪殊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杨枫手里,坐好后方才柔声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没有实质证据,我只能把你些句话当成一面之词。” “我有的,”杨枫眼角通红,胸口起伏,她将杯子放在桌上,目视倪殊,“我有,那件事一定是陈苍做的。”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原委,“半年前,我和陈苍竞选组长,可就在竞选的头一天,组里的同事还有上级领导们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是我的一张照片。”她佯装不在乎地一笑,依然看着倪殊,“我和前男朋友的床照。” 倪殊语气寻常,“你怀疑照片是陈苍发的?” 杨枫冷笑,“我不是什么暴露狂,那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个许久没用过的博客里的,而且被我设定成私密,若不是有人刻意寻找,又黑了我的博客,怎么可能发现它?对了,您或许不知道,陈苍可是信息工程专业的,而且大学时期还在程序设计竞赛中获过奖。所以这件事,除了她,没人能做。” 倪殊低头沉默,半晌后方道,“当时你没有报警吗?传播她人私密照涉嫌犯罪的?” 第18章 杨枫抖着肩一笑,“我爸那个人特好面子,我不敢把事情闹大,以免影响到他,”她顿了一下,又一次望向倪殊,“不过我私下找人查过,可是没有查出来,那个发件箱的ip地址是被修改过的。” 话至此,杨枫轻轻舒了口气,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信封推向倪殊,“我其实对这种事不是很在乎,不过上面那些老家伙们在乎,所以那次竞选,我没有赢过陈苍。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徐编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倪总,这是我的辞职信。” 她说完就起身准备离开,快走到门边时,却又一次回头,眸光晶亮,仿佛盛着两把火,“徐编已经跟了李总编三四年,他们平时特别注意,所以马明辉一直没能发现两人的关系。可是这一次,他怎么就忽然察觉了呢?” 倪殊抬起头,目光幽深,“你是想说,马明辉也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 杨枫离开后倪殊马上拨出去一个电话,对方是徐冉这个案子的负责刑警,碍于倪家在社会上的地位,对他一直很客气。不过,在探明倪殊的用意后,他显得有些为难。 “倪先生,这件案子在我们这里已经算是结案了,两名当事人均已身亡,剩下的事情,就不属于刑事管辖的范围了。” 倪殊歉然一笑,“马明辉没有留下遗书,你们是通过徐冉的手机信息发现了她与李嘉明的关系,据此推断出马明辉杀人与自杀的原因.....” 负责刑警打断了倪殊,“倪先生,严谨地说,这不能叫作推断。徐冉办公室的录像显示,马明辉进入房间之后先是问了徐冉几句话,然后便将她推搡至窗边。虽然两人坠楼那一瞬间的场景没有被摄像头拍到,但是前因后果已经很分明了。” “我懂,”倪殊语气诚挚,姿态放地很低,“所以我才说这是个不情之请,因为有没有这样一封匿名邮件对案子本身虽无意义,但是对我,对公司是很重要的。” 对方听他语气谦卑,便不好再执意拒绝,笑了笑问道,“真的这么重要吗?即便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本意也不一定是要将徐冉置于死地的,毕竟,谁能料到马明辉会这么偏激?” 倪殊笑着应是,又与他客套几句,约好了改日一起吃饭钓鱼,方才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的声音消失,外面的哭闹声便又一次袭上耳畔,像延绵不绝的潮水,搅得人心烦。倪殊起身关窗,兀自愣了片刻后,听到手机叮咚一声,是父亲倪仲高发来的微信。 “嘉明已经向我提出调任到嘉晟影视,我同意了,后续的事情你要处理好。” 一行字,便把烂摊子全部扔给他一人,倪殊盯着手机片刻,回过去一句话,“好的您放心。” 此时已是午饭时间,办公间外的走动声说话声像慢慢热起来的一锅水,趋于沸腾。倪殊觉得没什么胃口,让人带了个三明治上来吃完,便盯着面前炙眼的屏幕发呆,如此又过了一会儿,外间人声渐消,他拿起根烟,出门朝吸烟室走去。 他自制力极强,所以烟瘾一直不大,一天三根已能满足需求,工作期间更是甚少抽烟。可是今天,此时,他忽然特别想念草木味入腹的滋味。 吸烟室旁是一间小会议室,因为没有窗,所以平时甚少有部门愿意用。倪殊经过那间会议室的时候,兜里手机又一次嗡嗡作响,他看到抽烟室已经有了几个人,于是拐进漆黑的会议室接电话。 那端人用佩服的语气告诉他,“倪先生,马明辉确实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就在他作案的前一天,邮件里面只有一句话。” 主管刑警轻嗽一声掩饰尴尬,把调查到的内容说给倪殊听:“你每天埋头苦干时,你老婆也在被别的男人埋头苦干呢,查查她的手机吧。”刑警笑笑,“够粗俗的,是吧。” *** 一直到手机被手心泌出的汗水浸润得冰凉,倪殊才将它重新塞进口袋。他立住不动,透过面前那扇磨砂玻璃的大门,去看外面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会是谁呢?难道真的是陈苍?他蹙眉,无法将这两封邮件和那个处处透着得体的女孩儿联系起来。 忖度片刻后,倪殊转了个身,朝前方黑洞洞的内室走出几步,可未曾想膝盖猛地撞上一样硬物,疼得他闷哼出声。 辛夏被惊醒,睡眼惺忪地从折叠椅上支起身子。倪殊低头看时,正瞥见薄毯从她身上滑落,露出修长的一截脖子和脖子下面,被裹在t恤下的两团起伏。 他移开目光,朝旁侧挪出一步,“午睡啊?地方选得不错。” 辛夏的第一反应就是抓起手机看时间,发现闹铃还没响后,抒出一口气,冲倪殊讪笑,“怕下午崩溃,小睡一会儿。” 说完忙不迭起身,“您要用会议室吧,我先出去了。” 她收拾好自己的物什,拔腿便要走,却被身后的人叫住,“据你观察,徐冉和谁的关系不好?” 一句话,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挖了个大坑。辛夏自然是不能跳进去的,于是回头看着倪殊,“徐编脾气是急了点,但和大家都处得挺好的。” 她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妥,水镇那晚的事,倪殊也亲眼看到了,现在却让她来做恶人,未免太不厚道。 倪殊抬眉,抿嘴一乐。 这是他最惯用的表情,经过多日相处,辛夏早已摸透了这表情中的寓意:我不强迫你,但你也别觉得你蒙得了我。 第19章 果然,他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却向辛夏拢拢手,示意她过来。 辛夏不知倪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拖着折叠椅走到他身边,看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横斜在地上的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两具尸体。这幕场景辛夏亲眼见过,所以不出一秒,她便将头转过去,平复了下情绪后,咕哝道,“倪总......怎么还有这样的癖好?” 倪殊又抬了抬眉毛,“论坛上有人在传,我趁删帖前下载了,”他一顿,朝辛夏那处偏过头,目光落在她头顶几根倔强直立的碎发上,“为的是让你帮我看看,徐冉死后留下了什么讯息。” 辛夏咬着后槽牙,“那要让您失望了,我根本没有您想象中的那种......嗯......能力。” “马明辉死前,曾经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倪殊自顾自往下说,略去某些粗鄙的语言,用自己的话陈述,“邮件里说徐冉和李嘉明有染,我想,这就是他杀人的动机。” 辛夏不咸不淡接道,“动机如何又怎样呢?杀人的就是马明辉,现在杀人者已自杀,这案子就算是完结了。” “你就不担心身边潜藏着一条毒蛇,冷不丁就咬人一口?”倪殊朝后退出一步靠上墙面,嘴角挑起一个笑,“良性竞争自然最好,明枪暗箭我也可以视乎情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为了工作这档事,要取人性命的……”他一顿,“我这口小池子,可不敢留这样的大鱼。” 第十二章毒蛇 辛夏不动声色压制住内心的悸动,“即便有人故意刺激,但是凶手就是马明辉,”她转头冲倪殊轻轻一笑,“而且毒蛇这东西,你不主动招惹它,它是不会露出毒牙,咬你一口的,对吧?” 倪殊偏过头打量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对。” 说完,目光依然没从辛夏脸上移开,若有所思,意味不明。 辛夏被他看得浑身冒汗,正想找个借口离开,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角,片刻后,又飞快阖上,将刚溜进来的一丝喧嚣重新挡在外面。 辛夏心头一跳,不再考虑其它,拎起折叠椅出了会议室,把那片因黑暗而显得暧昧的空间留给倪殊一人。 看到房门闭合,辛夏模糊的影子渐行渐远,倪殊面无表情地一笑,“你现在怎么这么怕引火上身啊?”说完,他抓起桌上被辛夏遗忘的保温杯走出会议室,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之放到她的办公桌上后,一言不发朝人事经理的办公室走去。 人事经理见倪殊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牙线,屁颠屁颠跑去泡茶。 倪殊边品茗边和他闲话一会儿,转入正题,“新闻部的辛夏,当时是通过校招进入公司的吗?” 人事经理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在心里敲定,一定是辛夏对工作的敷衍懈怠惹得这位新上任的总监不快,于是连忙陪着笑脸道,“她呀,其实是政府安排就业的,您知道,各单位都会留几个这样的名额。” 倪殊不解,“什么意思?” 人事经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她是因公牺牲的警察的子女,烈士遗属,国家给予优先安排就业的待遇。说白了,就是当爹的用自己的命换孩子一生无忧。所以即便她工作不够上进,也没人说些什么,公司就当养闲人了。” 倪殊凝神看着杯中茶,半晌方自语道,“我倒忘记了这茬事了。” 人事经理听着觉得不对劲,凑过去,“难道倪总认识她?” 倪殊回过神,笑着摇头,“怎么会?” 人事经理以为自己理解错了,站起来给倪殊斟茶,嘴里叨唠,“不过这姑娘还行,虽然干活不努力,但是至少没出过岔子,不拖后腿,我想着反正也不能开除她,不如就让她继续混日子吧。” *** 下午的例会依然是由陈苍主持的,她做事有很明显的个人风格,言简意赅不拖沓,目标明确导向性强,所以会议的进程比徐冉在时要快得多。只是楼下的嘈杂哭喊声不时传来,扰得众人无法集中精神。 辛夏离窗户最近,麻溜地走过去关窗,低头朝下看时目光滞了片刻,因为见到倪殊正俯身将那哭倒在地的老太搀起,脸上满是诚挚的歉意。 “上次把人请到办公室都没谈妥,这次伏低做小,难道就能马到成功?”辛夏腹诽,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瞥到倪殊身后站着的人事部经理,他套着一件西装立在骄阳下,手放在左下方的口袋中,上端露出明晃晃的半个手机。 辛夏心中顿时了然,回到座位坐下后,拿笔在纸面上写了“笑面虎”三个字,搁了笔听陈苍布置任务。 陈苍手里握着本子,却鲜少朝上面看一眼,想来是对每一项议程都了然于心。辛夏看着她神色自若地,从容不迫,不知为何,脑袋里忽然涌上了一个与之完全相悖的字眼——毒蛇。 倪殊方才虽未指名道姓,但他心里怀疑的对象显然就是陈苍,毕竟,徐冉和陈苍的矛盾是人尽皆知的。 她托着腮,思索间手不自觉地抓起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圈:半年前的那场竞选,除了陈苍和杨枫之外,参选的还有另外一个男生,不过他落败之后就辞职离开了,故而当时很多人都觉得那封匿名邮件是他发的,极少有人怀疑到陈苍头上。 那么这一封发给马明辉的邮件呢?难道真的是陈苍所为? 辛夏看向坐在主位的女孩子,心中反复辗转:即便邮件是陈苍发的,她也定然不会预料到这样一个血腥的结果,况且徐冉对陈苍在众目睽睽下的羞辱,是不是也确实值得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呢? 第20章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倪殊用毒蛇来定义别人实在是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他又不曾体验被羞辱的痛苦,又怎能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人做出定义? 正胡思乱想着,辛夏忽然接收到陈苍投递过来的一个微笑,她发现辛夏一直盯着自己,所以声音和态度皆变得柔软,“小夏姐,我脸上有东西?” 众人皆笑,辛夏也不好意思起来,却仍打趣回去,“美女谁都爱看。” 说完便低了头假装在本子上做记录,可刚胡乱写出两字,背后却忽然爬上一层冷汗,浸得后心一片冰凉。她抬头,望向笑容拂面的陈苍:若真的是她,那么她怎么能在间接导致徐冉死亡后,依然坐在这间徐冉常用的会议室中谈笑?就好像一条生命的消逝完全与己无关。 或许,这才是倪殊将之定义为“毒蛇”的原因吧。 “‘京平市连续发现北朝时期古墓葬,出土了大量陶器和兵器。墓室壁画保存完好,描绘了墓主人的生活环境和当时的宗教信仰。’刘姐,这个新闻你跟一跟吧,我昨天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专家说这不是汉墓,是少数民族的墓穴,里面的壁画上的图腾颜色还保存得完好鲜亮,有很高的考古价值,还是值得我们报道的。” “辛夏。” 陈苍话音一转,声音清亮动听,却惹得辛夏打了个激灵。她甚少叫自己的全名,总是半开玩笑半是尊敬的叫小夏姐,不管是在做新人时还是当了组长之后。 辛夏抬起头,去看陈苍笑微微的眼睛,对方的态度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带着抹审问,仿佛看透了她内心的慌乱。 “走神了?” “不好意思。” 辛夏喝了口水掩饰,陈苍却挥挥手开起玩笑,“今天会议时间是长了些,我检讨,以后一定控制在半小时以内,大家监督,超出了罚我钱。” 众人又一次被她逗乐。徐冉死后的第一次例会,气氛出人意料地轻松。 “最后一项议程是云暮的采访,”陈苍等室内静下来,从笔记本中拿出一张浓墨重彩的门票,冲前面展示一下后看向辛夏,“小夏姐,这个采访由你来做怎么样?我发现你对钢琴似乎蛮有兴趣的。” 会议室的气氛又一次被点燃。 “天哪,云暮,他的独奏会可是一票难求,黄牛把价格都炒到天上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没落到我头上,为什么我只能去采访研究两性关系的老教授。” 陈苍笑,“机会谁都有,我可不是偏心,而且我听说云暮这个人很难搞,约好的采访都会放鸽子,所以小夏姐,这次你可是要做足准备了。” 辛夏脑袋发懵地走过去接那张门票,将它握在手心时,心里才逐渐回过味儿来。她出神地盯着门票上云暮的身影,抬头瞧见陈苍笑眯眯望过来,不出声道出几个字:“这才是帅底迪。” *** 云暮回国后的首演在国家大剧院举办,那是一座半椭球形的透明建筑,远看像外星来客,却又嵌在一片红墙绿瓦间,仿佛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辛夏从地铁口出来,沿着梧桐大道朝大剧院走去的时候,才发现树叶已经不似盛夏时那般油绿,被夕阳的光照透了,泛出深秋才有的金黄。 她的心情被美景添上几笔亮色,几日来的烦闷压抑渐渐褪去,常用来安慰自己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战术似乎又一次起了作用。 “我又不是渡人的观音,能帮到一个已是不易,难道谁人的事都要插一脚?” 她自言自语着,暂且将徐冉的事情抛到脑后,一扫愁颜,抓起手机给肖树发了个微信,“我到大剧院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采访到云暮。” 她提前联系过云暮的经纪人预约采访,对方却说得模棱两可,只说记者会是一定会有的,至于单独采访,要视当时的情况再确定。 辛夏也把去见云暮的消息告诉了肖树,肖树听了很激动,恨不得马上到京平来,却被她阻止了,说自己先借采访探探他的口风,真的发现了什么端倪再跟他联系。 肖树同意了,但是叮嘱辛夏一定要谨慎,切不可让云暮察觉出什么。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自己牵连进来,安全第一。”肖树的信息回得很快,显然是守在手机旁的,紧接着又是一句,“辛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以身相许吧,她脑子里恬不知耻蹦出四个字,想着自个先笑了,回过去一句话,“不说了,我要进场了。” *** 辛夏的位置很好,就在舞台的正前方,离上面那架黑色的九尺施坦威也就十几米。 观众入场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声渐消,四周一片寂静。 辛夏提前搜索了云暮的资料,了解了这位天才钢琴家的怪脾性,比如不喜观众素质不高,太过吵闹,还有就是他极少和观众互动,因为他曾经说过,音乐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桥梁。 她环顾四周,心下了然:想必这些乐迷们都了解云暮,故而才穿戴齐整,肃静端坐,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十三章天才 掌声如雷,辛夏抬头,看到海报里的人从舞台深处走出来,面带微笑着冲观众席鞠躬后,坐到琴前,没做任何准备,甚至呼吸都尚未稳住,便抬手弹下第一个音符。 灯光随着琴声的响起变成了蓝色,像一片汪洋,跳动的音符如浩渺烟波,朝她的方向推涌过来。 第21章 辛夏不懂音乐,却在那震撼心灵的旋律朝自己袭来时,明白了云暮为什么不喜与观众互动。她想起了一句话: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有音乐的地方,语言未免显得过于苍白。 一直到安可声响起,辛夏才回神过来,跟着其他观众一起用力鼓掌。最后一首曲子里激烈的急板不知为何催动了她的泪腺,她甚至不知那曲子叫什么名字,就已经泪流满面。 辛夏身后的女生兴奋地和同伴低语着,“云暮在欧洲巡演的时候顶多返场鞠躬,从来没有加演过,在京平他也许会打破惯例,毕竟是家乡嘛。” “肯定不会,”另一个人似乎是资深乐迷,说得头头是道,“云暮对音乐的追求近乎苛刻,对曲目的安排也力求完美,上下半场的演奏整体都是从弱到强,压轴曲目《伊斯拉美》在收尾处到达高潮,他不可能去画蛇添足的。” 她话音刚落,云暮已经重新登台,径直走向钢琴坐下,偏头望向观众,目光温润且深情,“今天现场来了很多小朋友,那我就弹一首考级的曲目送给他们吧。” 他一顿,抬手压下观众因惊喜而沸腾跳跃的热情,眸中浮起抹羞涩的笑意,“也将它送给我的初恋,因为这是她最喜欢弹的一首曲子,贝多芬的g大调变奏曲。” 辛夏一怔,感觉周围的空气冷不丁被豁开了一道口子,熟悉的旋律汩汩涌入。 “天哪。”身后那位资深乐迷忘了规矩只顾感叹,“能让云暮打破惯例,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 后面的记者招待会,记者们采访的重点自然全部集中在了这首全场最简单的曲子上。 云暮却只靠在椅背上,单手握着瓶矿泉水,也不拧开,只微笑着看争先恐后提问的记者,对初恋的问题不予作答。 他的经纪人见气氛愈发尴尬,忙拿起话筒圆场,“各位记者朋友,这个问题云暮已经说清楚了,初恋嘛,人人都有,再说两个人早就没有联系了,咱们就别深究下去了,免得影响了人家女孩子的正常生活。” 记者们听到这话未免失望,满腔热情顷刻冷却,一个大哥小声嘀咕,“都说云暮难搞,没想到这么爱耍大牌,不想答的问题就装哑巴,一线明星都没他这么拿腔作调的。” 辛夏趁没人提问的空档站起来,她望向云暮,见那白净清瘦的男生正将矿泉水拧开,修长的手指捻着瓶盖放于桌上。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却也能让人联系到“优雅”二字。 辛夏清清嗓子,“云暮你好,我也是京平人,所以想问你一个与京平相关的问题。” 云暮喝了口水,望向辛夏,目光清澈润泽,“请讲。” “众所周知,你十三岁去了中央音乐学院,师从央音著名教授罗帆老师学习钢琴,那么在京平时,你的启蒙老师是谁呢,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 “启蒙老师吗?”云暮无意识地跟着她说出几个字眼。他的脸色依然沉静,背部却不易察觉地绷直了,握着水瓶的指节绷得发青。 辛夏看到他微卷的刘海从额前落下,盖在浓密的睫毛上,遮住眼底两抹破碎的眸光。她忽然不忍再对他刨根问底,虽然那个早已准备好的问题早已在唇边蠢蠢欲动。 “我的启蒙老师......”云暮垂下头,牙齿用力咬住下唇,铬出清晰的齿印。就在辛夏以为胡远航的名字要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将水瓶搁在桌上,站起身朝休息室走去,在一群目瞪口呆的记者注视下,无声无息带上了休息室的大门。 “我去,什么玩意儿。”愣怔了几秒钟后,辛夏身旁的大哥将手里的镜头盖狠狠摔在脚下柔软的地毯上,恨恨道,“再有才华,也不能这么不尊重人吧,刁钻的问题不想答也就罢了,这种常规问题也给人甩脸子。” *** 走出大剧院时已是黄昏,远处的宫城褪去夕光,变成了一片错落的黑色剪影。 其他记者都被云暮的经纪人请去吃饭,以弥补这个对人情一窍不通的天才有意或是无意中造成的伤害。 辛夏作为始作俑者却婉言谢绝了饭局,不是她不喜热闹,而是因为她明白云暮离场的原因。胡远航是云暮心底的一片脆冰,不着意去感受,就体味不到寒冷,可若被猛地戳碰一下,便会在他心里引起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崩。 辛夏猜不出他的反应究竟源自哪种情绪,于是走到一片红墙下站定,摸出手机给肖树拨了个电话。 那边却没有人接,辛夏听着话筒中嘟嘟的忙音,本就不安的情绪中又添了一抹躁动,像一簇微弱的火苗,烧不旺,却燎得心头悸动难安。 她被这隐隐的忐忑惹得心烦不已,索性不再多想,跳上一辆公交车回家。到了小区门口下了车,她才觉得一颗心跳得荒腔走板,连带着手心都冒出了虚汗,于是连忙走进平时常去的那家面馆,心急火燎吞下半碗炸酱面,方才抚平心头的躁动。 肚中填了个半饱后,辛夏拿起一颗蒜,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张桌子后面注视着她的那个人。 那人先是目睹了她狼吞虎咽的全程,又见她卷起袖口,露出两截粉嫩的手腕,及其斯文地捻起一头脆蒜,咯嘣一声咬下一半。吃蒜的时候她的小指甚至还微微翘起,像是在品鉴极其名贵的一样菜肴。 倪殊低头一乐,挑了最后一筷子被泡得浓油赤酱的面吞了,拿起杯子慢悠悠喝水,待辛夏吃完结账,方随她走出面馆。 第22章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广场舞的音乐声刚刚响起,跳舞的阿姨们排好队形,手捏着手绢纸扇严阵以待。 见到辛夏走来,为首的韩阿姨连忙按停了音乐,满脸红光扯住她的手,“来得正好啊小夏,你张阿姨今天感冒来不了,我们缺一个人队型就不好排,你来替她补上。” 辛夏在院子里锻炼身体时常看阿姨们跳舞,同一支舞她们练了一年,她也看了一年,对走位和动作早已熟稔于心,故而缺人时常会被拉来做替补。 今天她也不想拒绝这份的盛情邀请,不是不愿拂了她们的意,而是她觉得对比冰冷琴键敲击出来的优美旋律,这闹哄哄的烟火气似乎更能让人觉得舒心。 她踏着节拍加入花红柳绿的队伍,将手里的红帕子娴熟地在指尖抡转,腰肢轻摆,舞态生风。她自认跳得不错,哪知一转身,却听旁边的阿姨小声冲自己道,“小夏,下次参加集体活动,记得吃个口香糖。” 辛夏脸一红,动作就僵了,偏这时她看到了树荫下衣着考究的倪殊。他正倚在她常用的背腰按摩器上,唇角含笑望着她。 手里的帕子翩然落地,韩阿姨刚想责备几句,倪殊已经走到辛夏身旁,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几栋单元楼后,笑问,“你也住在这里啊?” 辛夏正在为那个“也”字心惊,韩阿姨已经将倪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先一步插进话来,“小夏,这个男生在追你啊?你眼光可真好,不像我那个傻闺女,找了个跳街舞的,吊儿郎当不说,两条胳膊还纹得黑不溜秋的,裤子永远提不上裆,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哎,我就喜欢这样斯文白净的,小夏,你福气好啊。” 辛夏更加心惊,忙道,“阿姨您可别乱讲,这是我领导,我们公司的总监。” 韩阿姨听这话眼睛登时亮了,看着倪殊道,“你对小夏没那种意思啊,不如考虑考虑我女儿啊,她的长相不比小夏差的。” 眼见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狂奔,辛夏忙挡在她和倪殊中间,“阿姨,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街舞和广场舞属于一脉相承,您找了这样的人当女婿,彼此之间更有共同话题。” 韩阿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夏,你居心不良啊,遇到好果子,就想着自个儿先掐了。” 辛夏脑袋里嗡的一生,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于是扯住倪殊的胳膊,快速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第十四章三五 音乐声还在不远处鼓噪着,辛夏方才还觉得这热闹甚好,现在却已被它扰得心烦意燥。 她瞄一眼和自己并肩而行的倪殊,“倪总,您也住在这个小区啊,以前怎么没遇到过。” 倪殊双手插兜,面色无澜地注视着前面两条拢在一起的影子,“这不是工作调动嘛,刚搬过来。” 辛夏看了一眼周遭斑驳的几座六层高小楼,“老破小您也能看得上?” “这里离公司只有两公里,自然是最优选择,”倪殊耸耸肩不置可否,“再说了,京平的老破小价格可不低,这种居住环境要十三万一平,我记得十几年前可能也就三千不到,世界真是日新月异。” 说完他低头自嘲一笑,声色温柔,眉宇清冷。 辛夏腹诽:果然是有钱人,工作调动就要另置新居,不像我,住着政府优惠照顾的廉租房十几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翻身农奴变主人。 想到这里脚下忽然一顿,忆起上周末一大早被邻居家的噪音吵醒,她当时睡眼惺忪给物业打电话,那端说对方只是搬几件家具,不会闹出大动静,让她稍微忍忍。她当时在忿忿中竟然又一次睡去,醒来,再未听到任何动静。 “倪总不会住在3号楼吧?”辛夏眼看着倪殊和自己拐入同一条小径,心下凄然,声色发颤。 倪殊侧头看她,“我住顶楼。”话罢,见辛夏怔在原地,他微微抬眉,“不会这么巧吧。” *** 和倪殊告别时辛夏朝他屋里看了一眼:一室素净,零星几样必备的家具无不透出低姿、简洁和工整的风格,唯一的一抹亮色晕在玄关处的矮桌上,是一株碧色小盼菩提盆栽。 菩提叶色浓绿,果实鹅黄,本是出尘之姿,可果实顶端偏染上点点猩红,像藏匿起来的眼睛,乍望过去,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进来坐坐?”倪殊笑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改日,改日。” 辛夏忙不迭地婉拒,开门时在心里叹气:除了那株象征着佛陀的菩提,对门这间屋子处处头透着倪殊的风格,怪不得他会选择这里。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大门在身后关上,包里的手机开始嗡嗡作响。辛夏看到是肖树的来电,连忙接起来。肖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辛夏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被他含糊其辞带了过去。可终究是年轻藏不住心事,她问了两次后,他就没忍住说出了实情。 “妈妈抢救了一个晚上,现在终于好了些。” 肖树的声音里带着鼻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辛夏想起他除了妈妈,其他亲人皆已不在人世,曹川虽与他是名义上的父子,却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亲密无间,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她本想安慰他一二,话到嘴边,又觉语言实在是软弱无力,于是转而道,“今天的采访我倒是有点收获。” 肖树不出意料地来了精神,“云暮说什么了?” 第23章 “我问了他启蒙老师的事情,他的反应很奇怪,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把一大屋子记者都给得罪了,”她思忖着,低头组织语言,“看来你姨夫是他心头的一块疮疤,碰都碰不得。” “你觉得是他做的吗?”过了许久,肖树抛出一个两个人谁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辛夏沉默着,片晌后轻声道,“如果火是云暮放的,他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屋子,放火之后再偷偷溜出去,而如果要达成目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他提前偷了你姨夫家的钥匙。”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大火把所有的证据都烧毁了,”肖树顿了一下,“除了那枚胸针。”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因为这么多天来,他们并未能从这条线索上找到下一个突破点。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查一下。”辛夏边说边走到厨房,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打开冰箱取出一罐汽水拧开。罐底的泡泡争先恐后地朝瓶口涌去,辛夏听着轻微的嘶嘶声,忽然觉得心慌,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迟迟未出。 “辛夏?” 肖树叫她的名字,她一愣,终于问出口,“你姨夫有没有教过一个名叫陈苍的女孩子?” “陈苍?没听说过,不过她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辛夏踟蹰着了片刻,决定先不对他言明,“你先去查,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 肖树很听话地不再追问,“我去打听一下,应该很快就能问出来。” 辛夏嗯了一声准备挂电话,想了一想又道,“照顾好妈妈的时候,也别忘了照顾好自己。” 对方许久未说话,就在辛夏以为他已经把电话挂掉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几声拍门声。她走过去透过猫眼朝外瞧,看到门口站着的是倪殊后,连忙将门打开,可是还未来得及说话,肖树的声音却悄然响起,虽不是功放,却字字清晰。 “辛夏,你真好......” 后面应该还有别的话,可辛夏却果断挂上电话,深呼吸一口平复心情后,抬头看向倪殊,“倪总,有事啊?” 倪殊抿唇压下笑意,“燃气灶打不着火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交房的时候刚交的燃气费。” “是没是没电了?”辛夏觉得自己的气息有点弱,于是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微笑道,“换个电池就好了。” “竟然是用电池的?”倪殊恍然,手抬起搭在门框上,显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这里有电池吗?借我两只,新家东西还不齐备。” 辛夏说着有有,起身就去电视柜下面翻找,可越是心急便越找不到,又觉得背后那两道目光实在灼人,于是干脆放弃,转身走到门边,陪起笑脸道,“不好意思啊,家里的电池用完了,不过小区门口的便民超市就有卖电池的,要不您去看看?” 倪殊耸耸肩,“算了,也不急于这一时,”说完又道,“我刚才也没看到安装电池的位置啊,你来我家帮我看看?” 辛夏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跟他回了家,来到厨房检查一番后,打开燃气灶下方的橱柜,“在这里,和我家的一样。” “隐藏的这么深吗?”倪殊凑过来,身上极淡的一丝烟味儿涌入辛夏的鼻端,让她突然想起了辛传安来。 辛传安死的前一年查出了肺部结节,故而下定决心要戒烟,可每每遇到难办的案子,仍会忍不住吸上几支。辛夏当时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烟酒解愁,在戴伟丽的授意下,对他严格监视,每天等他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凑上去闻他身上有没有烟味儿。 辛传安有时为了躲避女儿的纠察,不得到院子里偷偷吸烟。辛夏有一次下楼买东西,恰好撞到辛传安在雪地中兜着圈子吸烟,他整个人冻得连蹦带跳,烟嘴的红光在纷扬的雪花中忽隐忽现。 辛夏见这场景不觉哑然失笑,下一秒,却在辛传安转身前悄悄躲到一边。 她觉得雪地里的爸爸放松且可爱,这种松弛,对于作为刑警队长的辛传安来说是如此难得,以至她不愿因一支烟扰了他的兴致。 辛夏缩在角落里,看着辛传安将一支烟吸完,在烟屁股已经烫得捏不住的时候才将它在雪地上碾灭,心里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彼时骤雪初霁,万物明净,她看着辛传安的背影,积攒了多日的担忧而一扫空。 她觉得老天一定会庇护他,因为,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只是当时,她还未曾体味何谓世事无常,人生多艰。 “三五吗?”大脑还未做出思考,话已经脱口而出,辛夏看到倪殊诧异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蠢多冒昧。 她试图找补,搜肠刮肚依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还是倪殊先行缓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低头嗅了嗅领口后,背靠在灶台上轻哂,“怎么都戒不掉,”又问,“你男朋友也喜欢抽三五?不过刚才听他的声音,好像还稚气未退。” “那不是我男朋友,”辛夏先是否认,又低下头慢慢道,“是我爸爸喜欢,不过这种烟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朋友从香港带来的,”倪殊笑,“我这里还备了不少,送你一条?就当做邻里之间的见面礼。” “谢谢您,不过他已经戒烟了。”辛夏说完,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走到门边时回头,笑容得体,“倪总早些休息,晚安。” 看到门被带上,倪殊方才走到玄关,盯着那株小盼菩提看了片刻后,转头看向门板,“辛传安,早知现在,你当初可会后悔?” 第24章 第十五章 辛夏那晚做了久违了的噩梦。 梦里,她又一次来到了那条被雨水冲刷地泥泞不堪的巷子,步履蹉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深处走去。 巷子尽头有一株枝干虬结的大榕树,根植在两幢废弃的房屋中间,在破败的砖墙中硬生生挤出一条几尺宽的缝隙来。 榕树的气根犹如一根根粗壮的辫子,被风雨抽打地忽左忽右地飘动,不时拍打在横仰在下方的辛传安的脸上,在他扭曲的面庞上留下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口子。 这是辛传安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模样。 后来辛夏一遍遍地看那张被相机定格了的现场照片,不敢疏漏其中任何一个细节,却始终不能从上面发现一丝线索。 辛传安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辛夏,不要再去追寻凶手,他的死,便是所谓正义的执念给出的最终的审判。 不过辛夏并未就此收手,辛传安的死亡让她的人生彻底割裂成了两半,若不找出真凶,她将永远无法将二者弥合。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苦苦寻找的凶手,竟然在辛传安头七的那天晚上,先一步找上了她和戴伟丽。 从梦里醒来时,辛夏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窗外闯进的风吹得有些发僵,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骤然从梦中惊醒,听到客厅诡异的沙沙声,身体却因为被梦魇住而动弹不得。 辛夏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时间倒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动魄惊心的时刻,可屏息聆听了半晌后,她骤然回神,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倪殊身上的烟味带回了往昔。 她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的了,索性翻身起床,洗漱一番后,来到厨房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用以飨空虚。 她边吃边刷手机,先是被两只猫咪吵架的视频逗得嘎嘎乐,又在一个饭圈比美的视频下面发表了一番言论。没想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番随便发表的感言引发两方粉丝斗贴无数,一时间狼烟四起,血肉横飞...... 辛夏最终被定义为披皮黑,一气之下删帖转移战场,打开一个流量颇高的帖子。 帖子里视频拍摄的地方看起来很是眼熟,辛夏愣怔片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身穿剪裁合度的西装,显得肩宽腿长。 视频里传出哭闹声,那人退到一边,半俯下身,轻言细语地安慰瘫在地上泪涕横流的老妇人。他连后脑勺的头发都透露着得体,但却始终没有露出正脸。 一片嘈杂声中,倪殊的声音清晰地传出屏幕,“阿姨,您放心,公司一定会给您们一个交代的。” 徐冉的母亲斜看他,抽着鼻子,“交代,你们要怎么交代?上一次你在办公室也说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可是我们等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等到。” 倪殊的腰又弯下一点,膝盖几乎触地,言语诚挚,“我知道徐冉为了帮弟弟供房子,起早贪黑很辛苦的,您放心,银行的贷款我们会出。” 辛夏看见老妇的眼睛亮了一下,止住哭声。 视频到此便结束了,下面的声讨声却是漫天卷地,无止无休,只不过,风向在瞬息间已经大变。 几日前,当徐家人在论坛上发帖哭诉失去爱女时,下面的网友都义愤填庸地帮他们讨伐茹毛饮血的资本家,万恶的996。 可是现在,网友的枪口却一同转向了前几日还博取了他们的同情和热泪的人。 最热的一条跟帖是这样写的:“我为自己前几天的言论道歉,看到这条视频,我才发现,能耗干人全部力量的因素,往往来自内部非外部,因为只有当你被最亲密的人背刺时,才会对这个世界彻底地绝望。” 其下的帖子也都是在谩骂讽刺徐家人的,有的网友说得更直言不讳:“我知道她在哭什么,摇钱树倒了,自然是要哭一哭的,毕竟儿子的房贷没人帮忙还了呀。” 辛夏放下筷子,嘴里的面已经索然无味,她一条条地朝下翻帖子,越看就越是生气。她并非不认同网友的观点,她也觉得徐冉的父母弟弟在吃人血馒头,可是,当她想到人事部主任在倪殊的授意下拍下这一幕,并将之传到网上时,便觉得自己是一头被人牵着向前的走的狗。 辛夏愤愤不平地端着剩了一半的面条走进厨房,收拾完后看了眼时钟。七点半,正是平时起床的时间,她于是忙不迭地走进洗手间梳洗,可正当脸上涂满泡沫的时候,肖树的电话打了进来。 “昨晚怕你睡了就没有打扰你,”肖树的声音里透着沉沉的倦意,应是一宿未眠,“姨夫教过的学生里,确实有一个叫陈苍的女孩子,而且她当时和云暮走得很近......” 辛夏心头掠过一阵凉风,紧接着又听肖树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要我查她的原因了吗?” “陈苍是我的同事。” “这么巧?”肖树不敢置信,片刻愣怔后抬高声,“你说,她会不会了解一些内幕?” “或许吧,但我想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辛夏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听到了对面开门的声音,于是心急火燎结束和肖树的通话,冲过去打开房门。 “倪总,”她叫住刚步下几级台阶的倪殊,犹豫片刻后问道,“我能再看看那张照片吗?” 倪殊的目光在辛夏满是泡沫的脸上滞了一瞬,随后低头看了看手表,“今早有个重要的会要开,不然我载你一程,你在车上看?” 第25章 辛夏听了这话转身就去玄关拿包,走到穿衣镜前,才看见自己的鬼样,脱口而出一句jesus,取出一张纸巾擦了脸,匆匆出门。 *** 老小区没有地库,倪殊的车停在树下,窗上堆满被秋风扫落的树叶。辛夏帮他把落叶清扫下去时,听到他漫不经心道了一句,“不是打定主意不多管闲事的吗?” 言语间似有嘲讽之意,辛夏于是笑了笑,“公司都打算给徐家还房贷了,我再袖手旁观下去,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倪殊知道她反话正说,却也不介意,笑一笑扯开车门,看着辛夏道,“要坐副驾还是后排?” 副驾是给关系亲密的人坐的,后排那就是把老板当司机了,辛夏切磨后槽牙,心想这家伙还真是有仇必报,面上却礼貌地一笑,开门坐到他旁边。 倪殊见她强作镇定,抿唇将笑意压下,掏出手机找到图片递给她,叮嘱了一句系好安全带后,启动汽车,在引擎干燥的声浪中驶出小区。 晨风微凉,拍打在辛夏燥热的脸上,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静谧。 她看着倪殊手机上那一横一纵两具尸体,心脏如鼓点般加速跳动着,越跳越快,几乎要冲破喉咙。徐冉弯折的尸身上面,渐渐拢起一团暗影,是一只手掌,指纹杂乱,生命线短像是被从中间切断。手掌的无名指上,圈着一只戒指,外缘刻着徐冉名字的缩写:xr。 这是马明辉的手。那男人在对徐冉求乞半生,最终将世人定义给他的窝囊,化成了一股无法挽回的怨气。 徐冉的照片上出现马明辉的手,是辛夏预料之中的事,这个男人亲手将她推下楼,她便将对他的恨和怕定格在生命最后的意念上。 可是...... 辛夏眯起眼睛:晨曦将手机屏幕映得亮白,她自己的影子也被投射在其上,让她一时间看不清楚上面层叠的混乱的影像。直到车子拐入一条林荫道,阳光忽的被上方浓密的枝叶遮住,照片上的那团混沌才又一次变得清晰。 马明辉的脸依然还在,可是在他阴沉的面孔下方,还盘桓着另外一条若有若无的影子。 辛夏轻轻抽了口气,手机从她满是冷汗的手心里脱落,掉在车内。 倪殊将车子靠边,俯身把手机捡起,静待两分钟,等辛夏平复心绪后,才轻轻问道,“看到了什么?” “确实还有一样东西,”辛夏轻喘,目光却看向窗外的落叶,“不过我看不清楚,那影子压在马明辉的手下面,很模糊。” “看不清楚还是不想说?”倪殊的目光凝在辛夏苍白的脸上,他的语气很轻,却含着不容反驳的坚定,“你是想包庇什么人吗?” 辛夏被他慑住,一时无话,片刻后使劲吸了几口气,“倪总要是怀疑谁,随便寻个借口把他开除就是,又何必大费周章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么做是不是虚伪了点。” 说完她就开始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不过事已至此,所有的解释都只会起到欲盖弥彰的效果,因此她索性一个字都不再为自己找补,拉开车门,下车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倪殊的车子原地停泊片刻,重新启动,车尾卷起一蓬落叶,呼啸着从辛夏身旁驶过。 第十六章初恋 接到云暮的电话时,陈苍正在请组员们吃下午茶,以慰问他们这段时间的忙碌。 手机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若换做平时,陈苍是不会接听的,可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接了起来,听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陈苍,虽然有些冒昧,但我回国后,最想联系的人就是你。” 陈苍笑着冲同事们指了指外面,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之后便拿着手机走出茶水间,推开消防门来到楼道中。 楼道的感应灯明了又灭,就像她心里突然涨起又瞬间退落的热情。 可少年的身影却在脑海中一点点明晰,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云暮时他的模样。 十一岁那年的陈苍喜欢上了跑步,每天都要到人民公园晨练。她的路线是固定的,先穿过一片簌簌作响的杨树林,再跑上一座七孔石桥,之后,便能来一座小山坡下。 坡上有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六角凉亭,亭小,坡矮,却名凌云亭。 陈苍开始时很佩服这取名之人的迷之自信,后来便觉得这名字起得甚好,因为她每次跑完步,气喘吁吁地站在亭中,看红日破晓,心头便腾起一股气吞山河的快感。 故而前几日从墓园回来时,陈苍专程去了趟人民公园去,想看看那座亭子还在不在。 亭子还屹立在坡上,不过里面塞着七八个老头老太太,正在激昂地唱着一首革命歌曲。一旁还有伴奏的,用的是一架便携式的电子琴和一把走音的二胡,中西合璧,很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可曾几何时,这里也是有风雅的笛声传出的,每一个拍子都和在陈苍的步子上,引得她在绕亭跑了一圈后,终于忍不住驻足观望。 她现在还记得那一天的场景,在意识到亭中人是在为自己吹笛后,她便手搭凉棚朝凌云亭中看过去,这一看,便撞到了同龄少年用目光编成的网中。 许多年后,人们喜欢用甜系和盐系来形容一个人的气质是甜美还是冷淡,所以陈苍便也将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云暮时的感觉简单地归类了一下,却发现不能将他划分到任何一个派系中。 第26章 他干净清冽地像夏天的一杯柠檬气泡水,喝进去却又能品尝到微苦的味道。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少年人看见陈苍眉宇中暗含的愠意,顿了一下,锁起眉毛努力寻找词汇来形容面前的女孩,最后,他说了及其书面语的一句话,“我觉得你跑起来就像草原上的小瞪羚,特别美好。” 陈苍皱了皱眉,她看过动物世界中的汤氏瞪羚,蹦得时间比跑得时间要多得多,她不觉得自己跑起来会是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后来云暮告诉她,他当时形容的并非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种感觉:充满力量的朝气从每一根汗湿的发丝中透出来,连山坡上的少年都被感染。 “你笛子吹得不怎么样,”陈苍挑挑眉毛,态度并不友好,她依然觉得自己被少年的笛声冒犯了,“我有个朋友鹧鸪飞已经吹得很好了。” 少年笑笑,修长手指捏住笛子转了一圈,“是吹得不好,我好像没有什么悟性。” 几天后在胡远航家里再次见到他,听胡老师介绍这就是那个天才少年云暮的时候,陈苍更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谦虚过了头,是很令人讨厌的。不过云暮却温和地向她道歉,说那天并不是有意的,“而且,”他加重了一点语气,“我的笛子是真的吹得不好,所以后来才转去学了钢琴。” “没想到弹得还不错。”他牵起嘴角冲陈苍笑,眼中的真诚一望见底。 此后陈苍就经常在晨跑的时候“偶遇”云暮。一开始,他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后来两个人熟了,云暮便会跟在陈苍身边一起跑。小少年一看就是不擅运动的人,没跑多久就开始气喘吁吁,跟不上陈苍的步子。陈苍也没照顾他的意思,每次都丢下一句“别勉强”就自顾自跑到前面去了。 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发现云暮的速度和耐力在明显地提升,过了不到一月,竟然已经能够跟着她跑完全程。 最后一次跑步,陈苍站在凌云亭上看云暮从半坡处赶过来后,把一片纸巾递过去,问他,“云暮,你为什么要跑步?” 云暮舔舔嘴唇,眼睛紧盯天边一片红透了的朝霞,“为一个我知道你也知道的原因。” 陈苍努嘴,旋而又垂下眼睛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跑步吗?” “强身健体,保家卫国?” 陈苍握住栏杆,指节绷得有些发白,而后,她全身忽然松弛下来,头一仰,脸上浮起一个最是轻松的笑容,“身体疲惫的时候,大脑就会一片空白,也就想不起那些烦心事了。” “你最近很烦心?” “我爸妈最近在闹离婚。” 父母离婚对于他们这么大的孩子而言,简直就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所以第二天,云暮很早就等在凌云亭。他手里紧握着一条项链,坠子是一块没有修饰过的琥珀——水滴形的一块棕红色宝石。 这是他在波兰参加比赛时获得的奖品,他却打算把它送给陈苍,因为琥珀在欧洲有转运的作用。云暮想,陈苍拥有了这条项链,她的父母就不会离婚了。 可是那天,陈苍却没有来,云暮一直等到八点,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当太阳的光将眼睛都刺痛的时候,云暮决定去陈苍家里找她,他记得陈苍说过她住在花半里小区,离这里不远,也就是三站地的路程。 可走进小区,云暮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他并不知道陈苍家的具体地址,所以只能看着一栋栋单元楼出神。 “云暮?”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云暮回头,看到陈苍一蹦一蹦从一楼一座带小花园的房子里出来,她悬起的右脚打着石膏,胳膊下还拄着一根拐杖。 “从里面就看着像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冲他笑着,眯起眼睛一脸灿烂。 “受伤了?” “被车撞了一下,骨折了,没大事,休息两个月就好。” “我还以为,”云暮抓紧手心里的项链,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还以为你爸妈离婚了,你心情不好所以没来跑步。” 陈苍狡黠地冲他眨眼睛,“婚也离了。” 说完,见云暮愣愣望着自己,笑着说,“昨天看到他俩手忙脚乱送我去医院的路上还不忘斗嘴,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就算不离婚,我们这个家也回不到以前了。” 她抿着唇角想了一会儿,“我对我妈说,不离,加上我爸心里那个人,我们家就有四个人,怎么都别扭。离了,虽然就剩我俩,但好歹自在。后来我妈也想通了,抱着我哭了半宿,今天早上就和我爸办手续去了。” 云暮嘴唇动了动,想找句话来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到最后,冲陈苍轻摆一下头,“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陈苍笑着朝旁边让出一步,“请进。” 云暮弹的是贝多芬的g大调变奏曲,刚弹了几节,陈苍就在后面说,“这首太简单了,你的水准,应该弹《月光》。” “就这首。”云暮罕有地反驳了她的建议。 陈苍本来想这样一个天才少年在演奏上有自己的坚持的,后来听着听着,才发现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是因为g大调是从诙谐到忧郁再到明快的一首曲子,而月光整体是阴暗的,充满愁思的。 她知道,云暮希望这件事过后,她可以突破藩篱,重获自由。 “真好听,胡老师总说我弹得太硬了,弹不出感情。”曲尽,她由衷地赞叹,指着书上的一段乐谱问他,“这几节要弱提,情感又要表达得浓厚,该怎么去平衡?” 第27章 云暮却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把裤兜里的琥珀项链拿出来放在钢琴上,转过身静静看了陈苍一会儿后,轻声说,“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送你一条项链,再给你弹一首曲子,你或许能高兴起来,可现在看起来,是多此一举了。” 陈苍本想回绝这份贵重的礼物,听他这么说,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云暮脸颊上的酒窝忽隐忽现,“陈苍,你不需要别人来帮你了,你已经靠自己走出来了。” *** 多年后,云暮来陈苍移居的城市找她,两人在一间小小的旅馆中中彻夜缠绵,分享彼此的温和热的时候,云暮的手机里循环播放的,也是这首曲子。 “工人爱上了磨坊主的女儿,爱而不得的绝望让青年不得不投身到一条河中,倚仗河水温柔强大的力量寻求安慰,”云暮将纤长有力的手指插进陈苍的指缝中,抓起她的手拉到唇边亲吻,“第四变奏中的悲伤和忧郁便来源于此。” “后来呢?”陈苍微喘着问,她胸前挂着的琥珀项链在黑暗中透出温柔的色泽,牵引住云暮潮湿的视线。 “在一起了,否则,也不会有后两章的轻快氛围,”云暮轻啄陈苍的嘴唇,一触便离开,像是怕在上面流连太久,“陈苍,我被伊斯曼录取了,你和我一起去美国好不好?” 第十七章帽子 陈苍轻嗽了一声,打断电话中那份执着的热忱。 “云暮,六年了,什么都变了。” 那端的声音似有些哽咽,“是我不好,如果当年我没去美国......陈苍,你能不能,能不能见我一面?” “没那个必要了,云暮,我们都向前看吧。” 陈苍将屏幕摁灭,靠墙忖了片刻后,推开门走出楼道。正好有几个实习生端着吃了一半的蛋糕路过,看见陈苍便围过来,七嘴八舌道,“组长,这戚风太好吃了,你在哪家店买的。” 陈苍歪头笑,“识货,这是我昨晚烤的。” 几个人登时发出一片叽叽喳喳的赞叹声,陈苍笑着说了声“夸张”,又道,“你们喜欢,我改日再烤给你们呀。” 话音刚落,忽然瞥见辛夏一个人倚窗站着,手里的蛋糕纹丝未动,被叉子戳得七零八落。 陈苍撇了他人走到辛夏身边,看着那块受了极刑的蛋糕,“小夏姐,不和胃口?” “没有,”辛夏的目光从陈苍脸上一闪而过,“有点不舒服,好像发烧了。” “最近怎么总是发烧?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陈苍关切的声音逼得辛夏不得不又一次抬起眼睛与她对视。 目光交接,辛夏被她灼亮的眼盯得心慌,本就发胀的脑袋像是被锤了一下子,牵扯出一阵剧痛。 她强颜欢笑,“没关系,可能是着凉了,吃片药就行。” “早点回家吧,假条我批了,”陈苍善解人意地接过辛夏手里的盘子,看着她柔声道,“今天工作上没什么安排,你放宽心好好休息。” 辛夏道了声谢走到茶水间,忽然听到陈苍叫了声自己的名字,于是慌忙回头,目光与她相碰。 “云暮的采访成不了稿了是吧?”陈苍面色平静,语调轻缓,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辛夏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一阵惊悸,笑道,“和传闻中一样,特别不配合,没办法了。” 陈苍歪头想了一会儿,耸耸肩膀,“算了,艺术家嘛,性格多少都有些古怪,随他去吧。” *** 辛夏还是去了趟社区医院,没有验血,直接拿药回家。 可是她发现退烧药在她身上失效了,以前吃一片便能倒头就睡,醒来时发一身汗烧也就退了。可是现在,距吃药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她还是感受不到一丝困意。 那首g大调变奏曲一直在她脑袋里回荡,旋律时而诙谐,时而忧郁。她曾听过两个人弹奏它,一个人在曲中寄托了长长的牵挂,另一个人却潇洒地丢下四个字:随他去吧。 辛夏本来并没有将陈苍假装不认识云暮归因于她的冷漠,毕竟身份特殊,往日的恋人如今站在熠熠星光上,任谁都会有所顾忌,怕落个攀高结贵的名声。可若徐冉这件事也是陈苍做的,那么用冷漠二字形容她恐怕还远远不够。 辛夏倚在床靠上,拿起手机翻查相册里陈苍的照片,试图将她与那个模糊的影子连接起来。 可是她失败了。 照片里的陈苍永远微笑着,姿态怡然,哪怕最后一张在水镇的合照中,她站在徐冉身旁,依然保持着大方得体的微笑。 而对比她的不以为意,徐冉的笑容倒显得有些牵强,肩膀也刻意与陈苍隔开一截,格局上已然落了下乘。 辛夏无法将照片里的陈苍和徐冉尸体上漂浮着的那个的影子联系起来。 那影子的身体部分是扭曲的,面目却很模糊,像压了一张白纸。辛夏依稀能辨认出那上面的五官,眼睛很空,嘴巴也很空,有些像《呐喊》里那个尖叫的鬼魂,因听到一声穿越长空的刺耳尖叫,而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想到这点,辛夏觉得背脊滑过一丝凉意,太阳穴又一次突突跳了起来,头疼更加剧烈。 她摁灭手机,裹紧被子躺下,强迫自己把满脑乱象逼退出去,使劲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竟然睡着了,没有做梦,耳边却始终飘着那首g大调变奏曲,忽近忽远,像窗外徐徐扫过的风声。 第28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屋内的光退出窗外,留下满室幽暗。 音乐声也不知何时从耳畔消失,可辛夏并未享受到丝毫静谧,因为,她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咔......咔......咔......” 是脚步声,在一墙之隔的客厅里踟蹰了一会儿后,朝卧室的方向走来。 辛夏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反应,脑袋里已是“嗡”的一声闷响,刹那间将她拉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是辛传安的头七,戴伟丽因为连续几日内外交困,早已身心俱疲,在辛夏的劝说下早早休息了。 辛夏一个人在客厅守了半夜,并未等到渴盼的魂兮归来,她灰心之余,捂着嘴不出声地哭了许久,直到实在支撑不住,才回屋睡了。 如此迷迷糊糊躺到半夜,辛夏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她一开始以为是辛传安回来了,故而屏息凝气缩在床上,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回家的亡灵。 可如此静待片刻,她忽然瞥到盘桓在卧室门口的一条黑影,心脏骤然剧烈跳动起来。 那是一条被月光拉得细长的人影,看上去像一根横斜出来的树杈,可虽然已经变了形,辛夏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顶尖尖的帽子,它像一座小塔的塔尖,怪异中透着丝得体,仿佛长在那人的脑袋上似的。 辛夏见过那顶帽子,那是辛传安生前让她看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呈现出的影像。当时在听到辛夏的描述后,辛传安兴冲冲离开了家,却自此一去不归,直到三日后,被人发现陈尸于一条窄巷中。 辛传安是因寻找“尖帽子”而被杀害的,而现在,这个杀害了她父亲的凶手,竟然登堂入室了。 辛夏觉得自己每一块骨头都在打战,可是她拼劲全力控制住了它们,蹑手蹑脚走下床,一点点蹭到门边。 她捂着嘴,朝外蹭出半个脑袋,就着窗口月光,看清楚了让她毕生难忘一幕景象:一个带着尖顶帽子的男人站在客厅墙边,他从头到脚的穿戴皆透出“落魄”二字,唯独头上那顶没有檐的帽子是崭新的,纤尘不染的,就像是从他那蓬乱糟糟的头发里新长出来的一般。 男人拿着一张帕子在辛传安的遗照上擦拭着,影子化在相框的玻璃中,晕出一团浓黑。 自那晚后,辛夏睡觉时,总是在床头柜中备着一把刀。 故而此刻,在听到客厅的动静时,她轻轻拉开抽屉,将那把德国军刀攥入手心,脚蹭着冰凉的地板,一步步朝卧室门口挪去。 客厅里果然站着一个人。可是窗帘拉着,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更无从分辨他那被黑暗淹没的头顶上,是否戴着一顶怪异的尖帽。 辛夏抓着门框的手有些抖,另一只手却轻叩在军刀的开关上,随时准备让利刃出鞘。 可就在她枕戈待旦之时,那黑影忽然转了个身,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他的眼睛被黑暗烘托得很明亮,辛夏与之对视,心头一滞,紧接着就听那人说,“你家的开关到底被你藏在哪里了,墙都快被我擦干净了都没找到。” 辛夏“啪”的一声摁开了卧室门边的开关,灯亮那一刻,她才想起自己手里握着一把十公分长的刀,可是想将它藏起来,却已是来不及。 “你怎么进来的?”辛夏神色慌张,手里的刀被灯光映得明明晃晃。 倪殊垂眼看着那柄弹簧刀,齿缝间搓摩出几个字,“你没关门。” 辛夏猛然想到自己回家后出去丢了次垃圾,她当时烧得晕晕乎乎,可能随手将门带上,却没有锁住。她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抬眼看到倪殊依然看着自己手里的德国军刀,尴尬笑了一声,“防身用的,我一个人住......” “很专业。”倪殊笑着点评,后又指了指屋门,“但是你回家不锁门,不是求着贼惦记吗?” “大意了,”想起早上刚同他起了争执,辛夏脸上的尴尬愈加浓厚,她低头掩饰,口中忙不迭地道谢,“今天多亏倪总了。” 头抬起的一刹,一阵眩晕骤然袭来。辛夏本就在发烧,现在赤脚站在地上这么久,又被那窗口的小风一吹,整个人就有些支撑不住,虽一只手扶着门框,身体却止不住朝地板滑落。 而手里那把“专业”的德国军刀已经先她一步,在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后,“哐啷”一声平稳着地。 昏迷前的一瞬,辛夏觉得自己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她嗅到那股熟悉的烟味儿,心里道了声“完蛋了”,就此失去知觉。 第十八章胡瓜 倪殊看着臂弯里的女人,她腰肢柔软纤细,卡在手臂上几乎没有分量。胸部因为被托起,使本就低垂的领口又向下延伸出几分,露出里面一点洁白的丰盈。 很美,但倪殊的目光却没有过多的逗留,他抱着辛夏走进卧室,将她放在床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她的呼吸,确认她是在昏睡后,方才慢慢俯下身,拉开床头柜。 柜子里还有一瓶防狼喷剂,倪殊嘴角抬起,瞥了辛夏一眼,关了柜门起身走到客厅的电视柜旁,拉开抽屉翻找。这个抽屉中倒是放着好几个收纳袋,各种不同的文件证件分门别类的收装好了,叠放得整整齐齐。 倪殊一个一个地仔细翻看,目光越来越沉,直到翻到最后一个收纳袋,他方才放弃,叹了口气,口中默道,“难道她已经不再参与这些案子了?” 想着便欲将手里的袋子放回去,可无意中瞥到透明袋子里的病例,目光猛地一顿。 第29章 “反复发热,体温最高达40.3c,以午后及夜间为甚,伴头晕、盗汗,不伴恶心呕吐,无尿频尿痛,无胸痛及牙龈出血......” 病例旁被批注了两个大字:工伤。 字迹很飘,显然是在烧得晕晕乎乎的情况下写的。倪殊却仍一眼认出了这笔迹,一颗心开始荒腔走板地剧烈跳动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将收纳袋重新归拢放好,却仍未起身,看着被风吹得欻欻作响的窗帘陷入沉思。 风的方向变换不定,窗帘忽而鼓起忽而凹陷,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地拉拽。倪殊凝它许久,直到腿窝发酸,方才慢慢站起,走向一旁的书柜。 书柜靠墙放着,玻璃门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他走过去打开柜门,目光在三排书架上梭巡,最终,定格在被塞在最底层角落里的,一个厚皮笔记本上面。 倪殊将它抽出来。 笔记本封皮斑驳,纸张发硬,显然是多年前的旧物。倪殊看着第一页上用钢笔写的辛传安三个字,知道自己这趟没有白来。 他一页一页向下翻,发现这里面记载的都是陈年旧案,一宗宗一件件,案情描述清晰简洁,结尾附上结论,或是结案,或是未结,或是存疑。 倪殊翻得飞快,镜片上的光亮得灼人,终于,他的手指顿住,摁住下方纸张,目光落在那页最上一行,竹影巷灭门案六个大字上。 他逐行朝下看,只读了几个字,猛然听到卧室里翻身的声音,于是不再纠结细节,直接去看辛传安的结论。 “存疑,可能有共犯。” 倪殊按下心头突如其来的一阵激跳,轻手轻脚将笔记本重新塞回书柜,关上柜门,起身走回卧室。 辛夏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沿揉搓着眼皮,迷迷糊糊冲他问了一句,“我刚才晕倒了?” 倪殊弯腰拧开床头灯,就着微黄灯晕看辛夏苍白的脸孔,答了声“是”后,放轻声音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烧得这么高?” 辛夏耸耸肩苦笑,“脆皮体质,从小到大都这样。” 说完这话,她忽然觉得当下的场景有些暧昧:灯光昏暗,那人从床畔望过来,目光直白,声音却轻柔地近乎缱绻。 辛夏脑门上冒出一层冷汗,忙道,“谢谢倪总,我感觉好多了,您先回吧,我睡一觉明天应该就能退烧了。” 倪殊听了这话点点头出了卧室,就在辛夏等待那声令人心安的关门声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折返回来,手上多了一杯水。 “有事给我打电话,”倪殊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望着辛夏笑,“远亲不如近邻,除了能提醒你多喝水,关键时刻还能送你去医院。” 辛夏心口不一地说着三生有幸之类的客套话,直到倪殊关门,才从齿缝间磋磨出几个字,“有幸个屁,要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发烧。” 说罢,她将杯中物一干到底,又一次倒头睡去。 *** 就在辛夏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陈苍刚准备收工回家。临下班的时候她接到一个专家的电话,把本已经约定好的第二日的采访临时改到了今晚,所以不得不临时加班两小时。 刘姐今天上晚班,拿外卖回来的时候正碰到陈苍在收拾,于是上去冲她抱怨,“这小哥儿连筷子都没给我送,要我怎么吃啊,手抓面吗?”说完一拍脑门,“我记得辛夏那里有一次性筷子,我去找找。” 陈苍笑着说了句马虎蛋,抬头便见刘姐把辛夏的抽屉拉开,在里面翻箱倒柜一番后,抬了张苦瓜脸起来,“没有,这孩子生了场病,怎么把筷子都给生没了?” 陈苍想了一下,“我这里有盒方便面,里面的叉子你可以用。” 她边说边拿了面递过去。刘姐感激地冲她抛了个媚眼后,一溜烟冲到茶水间去了。 陈苍看着刘姐的背影笑了笑,抓起包准备离开,临走前瞅到辛夏的抽屉还开着,于是走过去帮她关上。 抽屉“唰”地一声合上,下一刻,却又一次被陈苍拽开,里面的杂乱在白炽灯的照映下一览无余。 陈苍脸上的微笑还在,只是那笑意贴在唇角,微弱又僵硬,就像一根早已枯死的藤蔓。 她眨了眨眼,努力将那张被灯光映得晃眼的纸张看清楚,因为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看到了脑中的幻象。 那个用笔勾勒出来的图案,即便和实物有些差距,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能在刹那间撞进她的心底,留下一个脆弱又清晰的影子。 就像那场大火后,她总能在光洁的琴面上看到胡家人的影子,像倒影般飘荡着,虚实难辨。 以至于后来,她不得不放弃弹琴,随母亲搬迁到另外一座城市,才慢慢驱散开这些盘踞不散的影像。 只是她没有想到,一晃数年,他们并未远离。 陈苍抓起那张纸,脸上绽出悲哀的笑意:“胡瓜,好久不见。” *** 胡瓜是胡珈的小名,小的时候陈苍在胡远航的指导下练琴,胡瓜经常会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挤出半个脑袋,嘴巴里吭哧哼哈地跟着唱谱子。每当这个时候,胡远航便会绷起脸,用那把浑厚的男低音吐息出两个字,“胡瓜。” 胡珈迫于父亲的威严,总是快速地把脑袋缩回去,不过在这之前,他已经和陈苍达成了某种共识。这共识是楼下沙堆里一个铺满了落叶的陷阱,是胡家塑料盆中几条奄奄一息的小鱼,也是被胡瓜珍藏在抽屉里的十几张奥特曼的卡片。 第30章 有的时候陈苍下课,还会看到在家属院中等待自己的胡珈。小男孩手里握着两罐冻出了白霜的芒果汁,抡圆了胳膊冲她挥手。陈苍会骑车载他到不远的人民公园去,那时的公园还不完全属于“人民”,门票两元,不分成人儿童。这笔费用自然由陈苍来负担,她比胡珈大五岁,已是能拥有一笔存在存钱罐中的“资产”的年纪。 两个人在公园能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没钱坐船,也进不去那个要二次收费的动物园,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河堤和山坡上追逐遛弯。 陈苍的手很巧,柳条可以编成帽子,罗汉草也能在她灵活的指尖下变成一只小兔子。而胡珈这个时候总是蹲在旁边,大裤衩子沾上了泥,帮陈苍端着她那一罐芒果汁,一脸期待地等着这些“艺术品”的出炉。 陈苍“资金”充裕的时候,会请胡珈吃在公园里摆摊的宁波汤圆。南方的汤圆和北方的元宵不同,个头小,外皮薄且分外腻滑,里面包一团香甜的黑芝麻馅,一口吞下去,能甜到心底。 她的钱只够两人共享一碗,而胡珈当时的年纪是不懂得“谦让”的含义的,所以吃之前,陈苍都会先清点汤圆的数量,然后精准地划分楚河汉界,“这边四个是你的,那边五个是我的。” “为什么我比你少一个?”遇上单数时候,胡珈总会可怜巴巴地表示抗议,陈苍则表现得心虚却强硬。 “我比你大,多吃一个也是应该的。” “哦。” 胡珈绝不会违拗陈苍,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不单单是年龄上的优势,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是那个把他从寂寞中拽出来的人。 胡珈的父母都是艺术学院的老师,除了学校里的工作,闲暇时间基本上全花在私下带的学生身上,乐理、考级、比赛……两人事业心一个比一个强,所以分在儿子身上的时间便所剩无几。 胡珈从小是外婆带着的,寡居多年的老人和调皮的外孙间有道天然的沟通屏障,再加上家属院同龄的孩子寥寥无几,所以在认识陈苍之前,他基本上每天都在和玩具自娱自乐。 他和陈苍熟稔于一个夏日的午后。 那天胡珈的妈妈陪外婆去医院拿药,胡远航一个人在家给学生上课。胡珈午睡醒来时找不到妈妈和外婆,因此从卧室出来时,眼底的两包泪已是摇摇欲坠。 彼时胡远航正在给陈苍指导课业,“这一乐章节奏可以慢下来一点……”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看向了泪眼朦胧的儿子,眉毛皱起,“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干什么,不是说过了不许出来吗?爸爸在上课。” 胡珈还有些迷糊,可怜兮兮抽一下鼻子,就在这时,后面上课的学生已经在敲门了,胡远航眼见儿子还是不准备回房间,反而嘟唇朝自己走过来,心里一动,冲已经开始收拾书本的陈苍求助。 “你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吗?” 陈苍稍微一怔,旋即便明白了老师的意思,笑着看了一眼胡珈后,把帆布袋挎到肩上,“胡老师,我带胡珈到楼下玩会儿吧,一小时后送他上来。” 第十九章羊 走出楼洞,灰青色的天空就在两人面前铺陈开来。 胡珈挣开陈苍的手走到一株榕树下,双脚内八字低头站着。他不是没被爸爸的学生带出来玩过,不过那次体验不是很好,那个男孩子带他下楼后就让胡珈自己玩儿运动器材,他则站在一旁,塞着耳机,偶尔瞄一眼小男孩有没有捣蛋。 所以对陈苍,他并没报太大希望,虽然刚才下楼的时候她将他的手牵得很紧。 远方响起闷雷声,胡珈吓得一颤,旋即便听到陈苍在身后喊他,“下雨不能站在树下。” 胡珈斜一眼天空,远处天边颜色很深,仿佛被一道浓墨泼洒,不带半点辅色,连下方的山峦都被抹去了轮廓。 他兀自嘴硬,“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鲤鱼跳龙门,田螺出水面,乌龟背冒汗。” 胡珈瞬间破功笑出声,“这里哪有田螺乌龟?” “你过来看嘛。” 胡珈早就心痒了,转身朝陈苍走去,隔着一米,踮脚去瞟她手里拿着的那个亮蓝色的卡机。 “喏,”陈苍把机子递过去,“里面有田螺乌龟,还有螃蟹呢。你按下面那个按钮,就可以把圈儿套到竖针上,试试。” 陈苍递给胡珈的是那个很常见的水压套圈游戏机,背景上画着各种水生物,别说螃蟹田螺,连鲨鱼都有。 胡珈没见过这种简陋的玩具,他的玩具都是他妈妈朱丹丹在百货大楼里精挑细选的进口货。 不过那些做工精巧的托马斯火车头可不如这个好玩儿。在摁按钮摁得指肚都疼的时候,胡珈看了一眼身旁半弯着腰聚精会神和自己“对战”的陈苍,“嘿嘿”笑了几声。 “笑什么?”陈苍也扭头瞅他,一脸莫名,恰好这时头顶响起惊雷,把两人惊得同时一个战栗,回过神来对望,又同时咧嘴傻笑起来。 “姐姐,你以后可以叫我胡瓜,”胡珈笑起来的时候鼻头上有细细的褶皱,嘴唇嘟起露出洁白的乳牙,“爸爸妈妈和外婆都叫我胡瓜。” *** 陈苍和胡瓜的友情萌发于此,却因一场大火戛然而止。 她是在晨间新闻上看到那场火灾的消息的。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坐在昏黄的灯影下,看前面方方正正的长虹牌彩电里播报的本市新闻。 第31章 “今天凌晨一时许,艺术学院家属院一号楼六层西户突发火灾,受火面积约为一百一十平米,屋内四人被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据初步调查显示,该起火灾的起火点位于该屋客厅西侧神龛处,起火原因为酥油斗烛引燃神龛及周围可燃物所致。” 陈苍缓慢地吞下嘴里的面包,起身呆立了两分钟后,走到妈妈的房间,打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墨绿色缎面的首饰盒。 她盯着它看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于是把盒子重新塞回抽屉,慢慢走出房间。 她一直走到了院子里。雨很大,陈苍站在雨棚下,听雨水在头顶砸出巨大的轰鸣声,忽然觉得有些眩晕。 旁边的婆婆也走了出来,扭头看向陈苍,冲她点头笑了笑。陈苍避开那双眼,目光顺着婆婆身后的屋门溜进漆黑的房间里面。 一月前,那间屋子也起了一场火,虽然被即时扑灭了,但家具、墙皮却无一幸免,通通被一层难以褪去的黑灰覆盖。起火点最终被确定为屋门口的神龛。据判断,是风将放在旁边的黄表纸吹到了未灭的香烛上,最终引发了一场火灾。 后来有很多邻居去找街道办投诉,说婆婆常年不灭的神龛是个极大的安全隐患,要求街道办派人来处理此事。可是当工作人员来到婆婆家里,刚刚说明来意,就那被疯老太婆用一把生锈的菜刀驱出屋子。 陈苍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婆婆鬓发凌乱地站在门口,将手里的菜刀高高举起,低声用方言咒骂着,语速快得几乎没人能听得明白。 陈苍却听清楚了,因为,她经常听她自言自语叨念那几句话。 “要下地狱的,他们在下面等了我这么多年,一定着急了......地狱里的小鬼,会剜我的心挖我的眼,会把我剥皮分食......我......我害怕......” 一阵风斜扫过来,将冰冷的雨丝带进陈苍的领口。她打了个寒噤,目光一动,看到婆婆还在望着自己,两片嘴唇轻轻蠕动着,将那诅咒一个字一个字投射到她身上。 她逃也似地转身回房,用力关上屋门,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一点点滑落到地上。 墙上时钟适时地“铛”的一响,陈苍身子一紧,竟将它听成琴音,于是抬头望向对面那架弹了六年的钢琴。 琴身光滑油亮,映出她僵白的脸,她如今俯趴在地上,就像一条一生都无法直立行走的虫豸。 琴面上接二连三浮现出四个人影,正是在昨晚那场火灾中逝去的几人:胡远航坐在琴凳上练琴,胡珈在外婆的监督下悻悻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玩具,而他的妈妈朱丹丹一边哼着歌,一边在胡家客厅的飘窗处插花。 这就是她常在胡家看到的景象,现在,他们虽然被大火毁灭殆尽,却化成一丛丛阴暗的影子,盘踞在她的心底。而她的余生,也在那一刻被过早地定格,因为她从那个疯癫的老太婆身上望穿了自己的一生,从而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从这些阴影中遁逃出去。 *** 刘姐的声音从身后飘进陈苍的耳朵,“小陈组长,你还没走呀?” 陈苍含混嗯了一声,匆忙将手里的画塞进抽屉。她昏昏沉沉走出写字楼,看着街上的人流和璀璨的灯火,愈发觉得这热闹与自己突然荒芜下来的心境格格不入,仿佛两个世界。 如此行尸走肉般走过两站路,陈苍心头的慌乱渐渐落定。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出一个昔日琴友的电话,拨了过去。 两人先是闲话了些琐事,半路陈苍话锋一转,将话题带上正轨,“昨天我又梦到胡老师了,我想,以后我们还是要多去看看老师,毕竟他双亲早就过世了,家里又没别的兄弟姐妹,能扫墓的也就只有咱们几个了。” “不是的,老师家虽然没人了,但师母有一个妹妹,对了,她儿子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来着。” 陈苍心头划过一个惊雷,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没见过面,不过他以前问过我一些和云暮相关的事情。你知道吗?他似乎怀疑那场火是云暮放的,太荒唐了是吧,怎么可能呢。上次他来电话也提到了云暮,还问了我学琴时有没有和云暮关系特别要好的人,嗯......那什么,我说了你,你不会介意吧?” 陈苍觉得背后发麻,许久,才轻声道出两字,“不会。” 挂了电话,陈苍才发现自己走入了赶车的人流中,她被一个人撞到了肩膀,挎包落在地上,里面的杂物散了一地。 那人连声说着对不起蹲下来帮她收拾,陈苍面色苍白地笑着摇头,淡淡道,“谁都会犯错,就像我,也差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过好在还有机会弥补。” 那人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惊到,慌张瞥了她一眼后,加快步速离开了。陈苍看着他的背影一笑,侧身走出人群,来到一张街边长椅上坐下,目光沉郁地望向前方如羊群一般步履匆匆的路人。 她曾经觉得大多数的一生都在被命运的鞭子驱赶,在早已划定好的路线上前行,他们甚至不知道最终的归宿在何处,就这么被推搡着逼迫着朝前走着,哪怕前面的风景远比来时路上的还要黯淡。 她也曾下定决心不能沦落成一只“羊”,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鞭挞,所以才用力从黑暗的泥沼中爬出,去看头顶的星光,去寻找自己的前路。 所以这一次,当命运又一次将一道沟坎放在陈苍面前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和往昔一样,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能努力跨过去,那么,她将葬身于碎石之中,变成后人鞋底的凡土。 第32章 陈苍拿出手机,翻到昨天打过来的一个号码,拨出去。 “云暮吗?我是陈苍。” 第二十章恐惧 辛夏已经两周没有收到肖树的电话。他十天前给她发来一条微信,里面说医院又一次给他的母亲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这次病势极为凶险,可能结果不会太好,此后便杳无音讯。 期间辛夏给他发过两次微信询问情况,均未得到回复。 公司的氛围这几日也有些波谲云诡,先是久未露面的李嘉明低调现身,全程没有和旁人交流,只是搬走了办公室内的个人物品。 过了两日,徐冉的父母和弟弟又一次登堂入室,只是这次,他们缺少了嚣张气焰的支持,每个人都堆着一脸苦兮兮略显卑微的愁容。 网络上的舆论因为那则视频已经完全逆转,三个当事人被骂得灰头土脸仿佛一辈子都无法翻身,而本来扮演恶人角色的嘉晟集团却摇身一变,成为了被网友怜爱的一方。更有甚者,直接在网上喊话,要嘉晟为自己的乳腺着想,不要给徐家付一分钱。 倪殊这次直接拒绝了和徐家人的会面,只派出公司法务和他们交涉。徐母私下恶狠狠地冲父子两人嘀咕:这小子年纪不大,做事倒是狠辣老道,风向一转,态度也跟着大变,翻脸不认人。 她没有想到的是,倪殊才是在背后掌控风向的那一个。 到了公司法务办公室,负责人脸上的淡漠更是让三人如坐针毡。徐母心里琢磨半晌,终于颤巍巍提出请求:“倪总监当时承诺,会给我们家还房贷,这都是有录像证明的......” 法务负责人一笑,打断她的话,“口头承诺有法律效力不假,可是倪总当初可说过要帮你们还几个月的房贷了吗?当时你们又做出明确接受的表示了吗?” 见几人愣住,他接着道,“而且在当时的情形下,我有理由相信倪总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胁迫,才被迫做出此项口头承诺的,故而,这个承诺在法律意义上是否成立,还有待商榷。” “我从事法务工作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官司也经手了十几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可以拿着那段录像去法院起诉,但是结果嘛,大概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诸位一分钱也落不着,还要多出一份诉讼费和律师费。” “十万,”公司法务看着被自己说得昏头转向的三人,拿出底牌,“算是公司对员工的情感补偿,拿了这笔钱,你们和公司算是两讫了,我们也不会在就法人名誉权问题对你们提出诉讼。” “怎么......你们还要起诉我们?”徐母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两股战战起了身。 “不然呢?”法务负责人笑得得体,言语却伤人,“诉讼文书早就起草好了,就在我的抽屉里,您几位要是继续执迷不悟,咱们就法庭上见。” 语罢,见几人灰头土脸意志消沉,他收起冷漠面具,目光透过门缝落到对面李嘉明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上下唇砸吧一下,“当初找对人,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这是什么意思?”徐母眼底的火重新燃起,却仍假意问了一句。 法务负责人笑而不语,心里却舒了口气,知道倪殊布置的任务他已如数完成。 *** 前方电梯即将下行,徐冉的弟弟“哎”了一声冲过去,手还未碰上门,电梯门已经在三人面前徐徐打开。 站在里面的人皮肤白皙,乌发着肩,微笑起来更显活色生香,她帮他们扶住电梯门,“别着急。” 三人鱼贯而入。徐冉的弟弟闻着电梯里清幽的香水味,心思逐渐活泛起来,瞅了身旁人一眼,“美女,你在这里上班吗?” 陈苍“嗯”了一声。 徐冉的弟弟将额前几根乱发捋到后面,嬉皮笑脸朝陈苍的方向蹭了一步,“咱们加个微信呗,我姐也在这里上班,咱们也算是有缘人。” 陈苍早认出三人是谁,听了这话,稍稍朝旁侧挪出一步,和他隔开距离,一言不发,脸上却仍挂着那丝从方才就未散去的微笑。 徐冉的弟弟碰了个钉子,登时变成了一根霜打的茄子,肩膀佝偻,萎靡不振。 徐母本就在气头上,现在看到一个小姑娘也敢委屈自己的宝贝儿子,更是火上浇油,在后头冷笑一声道,“你还打算找个这样的?他们这座大楼里的人啊,各个都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剥开看看,还指不定是什么腌臜玩意儿呢,白送我都嫌脏。” 其他两人听了这话都耸肩嗤嗤笑了起来,恰好此时电梯到了一层,几个人遂出了电梯,一道走出楼宇。 陈苍跟在后面,看徐家三人步下台阶,轻轻“哎”了一声。 三人回头盯住她,她便又一次笑开了,嘴角被阳光染得亮白。她用手朝他们站立的地方一指,“徐冉当时就摔在这里,听说她全身的骨头都碎了,我没亲眼看过,但你们在停尸房应该都看到了吧?” 几人虽常在此处哭闹喊冤,但听了这话,竟不觉心惊,觉得脚下坚实的地砖上仿佛着起了一层火,烫得脚心生疼。 “你们说这栋大楼里的人都不干净,这话我没什么好反驳的,”陈苍看出他们的软弱,继续发起攻势,“因为毕竟,你们哭天喊地,装腔作态了这么多日,所求的,也不过是徐冉的卖身钱而已。” 徐母瞪大眼睛迟滞片刻,终于回过味儿来,嘴唇哆嗦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你说我女儿卖身?” 第33章 陈苍耸肩一笑,“可不是吗,而且她卖得还很开心呢,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心里也门儿清着呢,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徐母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羞辱过,偏那人说的话她还一句都不能反驳,故而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徐冉的弟弟本想冲过来找陈苍理论,转头却瞥见两个身轻力壮的保安走过来,又想到他们如今早已不是嘉晟集团的座上宾,再纠缠下去只能是自己吃亏,只好悻悻掺了母亲叫上父亲离开。 走出几步,他恶狠狠回头看了陈苍一眼,却见那如清风朗月一般的漂亮女孩也在看着自己,唇角绽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阳光普照,他却觉得背后生寒。 不远处,刚从外面采访回来的辛夏也在看着陈苍,她听不到陈苍说了些什么,可是单单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辛夏已经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那抹微笑在她心里中撞击出的第一个影像,便是徐冉尸体上浮起的那个残影:恐惧到了极点,像冰尖上点燃了一簇烈焰...... 辛夏慢慢挪到树后,不想让陈苍看到自己,可须臾之后肩膀上被猛地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陈苍的脸已近在咫尺,上面覆着树影和光斑,忽明忽暗。 “刚采访回来?”陈苍笑问她。 辛夏点头,被那直落入自己眼中的明亮目光弄得头脑昏涨。 “轮到我去采访了,明天都过节了,老板还不愿意放过我们这些打工人。”陈苍晃了一下手里的相机,叹了口气朝前走出几步,可是忽然,她又一次立住回头。 “小夏姐,”她看着辛夏,停顿了一下后,轻轻抿唇,“我来公司两年了,其实中间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和你成为朋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始终没有办法再走近一步。” 辛夏正在暗自惶恐,听了这话,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缄默地与陈苍对视。 “或许你有自己的理由吧,”陈苍耸耸肩,展颜一笑,“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这个人呢,虽然从小到大人缘不错,却始终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是不是很惨?” 辛夏依然答不出话,只嘴唇抽动,扭出一个苦笑。 “我可能心急了点,你和我是一个地方的,又是我初中崇拜的学姐,所以我这次就先入为主,觉得应该能和你成为朋友,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陈苍半真半假开着玩笑,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方才落下玻璃看向辛夏,眉眼弯弯,“别一脸的苦大仇深,我又不会吃人。” 出租车扬长而去,辛夏站在街边,看到那片土黄色挤进车流消失不见,心头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散了。 她用手背擦掉额角的冷汗,又一次在心里琢磨起徐冉照片上那个恐怖的残影:难道,它根本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只是一种抽象的恐惧心理的呈现? 如果刻意将之与陈苍关联,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如此想着,辛夏脚步沉重地走进写字楼,来到工位拉出椅子坐下,她觉得浑身的力气已经耗费殆尽,连脑子都不想再动一下。 可偏在这时,刘姐的声音从身后硬生生闯进来,瞬间击碎她脑袋里的困顿。 “黑天鹅男神台上这么优雅,没想到私底下这么有个性,才回国几个月,记者和粉丝已经全得罪完了,最近的新闻可有的写了。” 第二十一章蝶园 黑天鹅是刘姐给云暮起的外号,因为他在台上着黑色燕尾服的身姿就像一只孤傲优雅的天鹅。 “什么意思?”辛夏回头,心中那根弦又一次绷紧。 刘姐敲敲电脑屏幕,“第二场独奏会又放观众鸽子了,本来是要上周末举行的,后来因故推迟到今天,结果刚才剧院又临时通知要改期,却没有给出解释,现在粉丝们正闹着要退票。” 刘姐努嘴唏嘘,打开另一个链接,指了指上面的一张图片,“你看,昨天咱们的记者拍下来的,云暮深夜买醉,街头痛哭,就这种状态,怎么开独奏会?” 辛夏俯身过去,看屏幕上那张照片:云暮穿着最普通不过的卫衣和牛仔裤蹲在街边,脑袋枕在朝前伸出的手臂上。他手里抓着一个酒瓶,身子摇摇坠坠,就像一片被风扫落下来的枯叶。 “男神这么不爱惜羽毛,真让人痛心疾首。” 刘姐的感叹牵得辛夏心头一动:她虽然只见过云暮一次,但已经能深深感受到他对钢琴的热爱和执着,她觉得,云暮应该就是陈苍口中,将音乐视为生命的那种人。 这样的他,怎么会轻易背弃音乐呢? “还有件事,”刘姐低头窃窃一笑,“我觉得小陈组长可能谈恋爱了。上个周末我因为工作上的事给她打电话,那端竟然是个男人接的,他喂了一声陈苍就把电话抢过来了,但是你猜怎么着,小陈组长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呢,俩人在一起肯定没干好事。” 辛夏心脏一阵急跳,避无可避的,将两件事牵扯到了一起:云暮的失常是因为陈苍吗?陈苍电话里的那个人是云暮吗? 如果两个结果都是肯定的,那为何沉陷在爱情里的人,会堕落失态至此?甚至,她还从中隐隐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辛夏举棋不定,心里却像被疾风扫过后的草原,遍布狂乱不堪的杂草。如此心慌意乱等到下班,她终于下定决心,找到那位跟拍云暮的同事,要到了他常住的酒店的地址。 第34章 她在去之前先给云暮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对方急不择言将辛夏当成了出气筒。 “我已经几天联系不上他了,酒店也不回,手机也不接,独奏会?下辈子再开吧。” 搁下电话,辛夏还是按计划去了那间宾馆,虽然她知道见到他的机会不大,但是她还是想等一等。她并非是为了见他,而是要等一个结果,一个在她心里盘桓许久,却始终没有答案的结果。 辛夏在宾馆大堂中一直待到日落月升也没有等到云暮。她心离的焦灼也始终没有得到平复,反而那一开始就潜藏起来的一丝不好的预感,渐渐开始喧宾夺主,充溢胸腹。 胡远航一家、徐冉......每个和陈苍相关的人,最后都落得那样可怖可悲的下场。 而这一次云暮的反常,会不会也是某场即将到来的悲剧的征兆? 辛夏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客观,对陈苍草草的判定也极不公正,可是,她无法遏制这个念头在心里疯狂蔓延。 更深露重,酒店大堂里人影渐疏,值守的门童也靠在墙上打起了呵欠。辛夏也觉得困倦,靠着椅背慢慢合了眼打盹。忽然一道强光扫过眼帘,她像被针扎了似的坐直身子,抬头,看到外面驶来一辆打着强光灯的出租车。 一个人开门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大堂,穿过旋转门时,天花板上的灯光汇聚在他的面孔上,揉碎他双眸中的星光。 辛夏的困意刹那间被扫荡得一干二净:云暮身后没有别人,可他嘴角含笑,步履轻快,一手拿了只密封的纸袋,另一只手在裤缝上轻巧地敲击着,显然一副沉浸在爱情中的不值钱的模样,显然,是在思慕着一个人。 辛夏朝他迎过去,走近了,低声叫他的名字,“云暮,能和你约个专访吗?” 云暮一愣,回过神来,目光在辛夏脸上聚拢。他皱眉思索片刻,终于回忆起辛夏的模样,于是冲她笑一笑,摇头说了个“对不起”。 说完便绕过辛夏朝电梯间走去,手揣进裤兜,去摸里面的房卡。 辛夏不甘心,转身追上去,看着前面那个短短几天内瘦了一圈的身影,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你有女朋友了吗?” 云暮已经摁开电梯门走了进去,听这话,却抬眼望向辛夏,目光在她脸上逗留片刻后,歪头友善地一笑,摇着袋子冲她挥一挥,“节日快乐。” 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远处正好有几朵烟花升腾而起,照亮天际尽头的黑暗。 明日便是中秋,阖家团圆的节日,也是辛夏从自己的日历上剔除的节日。 她满腹心事地走向泊在酒店门口的出租车,拉门上车那一刻,心里忽然一动,冲坐在前面的司机问道,“师傅,您能告诉我上一单客人的上车地点吗?” *** 辛夏用一千元套到了云暮上车的地点,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跟拍云暮的记者,想报道一些名人轶事。 “狗仔啊,”司机收了钱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你可找对了,刚才那小伙子是从一间偏远的客栈里出来的。” 蝶园地处市郊,原址是时期的一爿老洋房。 出租车停在一条蜿蜒而上的胡同口便走不了了,司机指着前方黑魆魆的小径,冲辛夏说道,“这胡同窄,进不去车,不过这上面只有一间客栈,没有别的,所以他一定是去了那儿。” 辛夏下了车,沿路朝前走上几米后,出租车开走了,唯一一点光源消失,她面前,便只剩下一团团被黑暗缠绕着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卷起前方不知什么扑簌簌地抖擞起来,惊起一两声鸦鸣。 辛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脚底一软,猛然想起辛传安陈尸的那条小巷,和他尸身旁,那株吞吐着气根的榕树。 她压住心头悸动,瞪眼看向前面那一丛丛黑影,咬牙朝前走了几步,来到近旁,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株粗壮的杨柳。她抒出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纷乱,绕开被风追得飘摇的柳条,顺着铺着坚实地砖的小道继续朝前走。 拐了两个弯后,蝶园的门脸便出现在视野中,巴洛克风格的一爿建筑被圈禁在黑色的大门内,像一场摇落的繁华旧梦。 辛夏摁响门铃,却没有服务员人来开门。 她推门走进去,来到正堂门厅,看到一个小姑娘趴在吧台上刷电脑,屏幕上是刘姐写的一篇文章——《京平市连续发现墓葬群,专家推测为北朝时期古墓》。 辛夏记得这是两周前的报道,正寻思着一个年轻女孩儿为什么对它感兴趣,那小姑娘已经一脸困倦地抬起头看她,“住店吗?” “那个......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云暮?”辛夏眼看着小姑娘眼里聚起两团警惕,声音有些发虚,却仍坚持说下去,“他身边是不是还跟着一个女孩子,跟我差不多高,长头发,很漂亮的。” “住店吗?现在就剩下一间房了。”小姑娘声音陌然,答非所问。 辛夏心头一跳,听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于是连忙道,“住,住。” “三千。”小姑娘浮出得逞的笑容,敞开门让她进去,朝最里面那座二层小楼一指,“楼上最北的那间边房。” *** 房间很小,放在平时,顶多也就是一千元的价格。不过辛夏知道这屋子的附加价值在哪里,所以心疼归心疼,却也无法计较,只能抓紧时间物尽其用。 她拿了手机走出房间,来到共用的露台上,凭栏朝下观望。 第35章 蝶园里的建筑上了年纪,就着盏昏黄的路灯,隐约可见那些斑驳老墙、木质楼梯、雕线和百叶窗,皆掩映在各色不常见的花木中,像一张刚被上了色的发黄的旧照片。 不过辛夏却无心欣赏这别致的景象,她心里现在被一个念头占据着:那个和云暮同住的女人还在这里吗? 应该是吧,否则,小姑娘也不会脸不红心不跳地敲了她两千元的房费。可是即便陈苍住在这里,她该怎么将她找出来呢?即便找到了确认了身份,她又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不过是旧情复燃,干柴烈火,它这和那两件案子又有什么牵连呢? 辛夏心里被几个同时涌进来的念头拉扯得乱糟糟,一时难以找到头绪。可就在这时,她听到“吱呀”一声门响,眼角余光瞥到斜对面廊下的小屋中走出来一个人。 屋门前没有灯,所以那人便被夜色晕成了一个暗影,只是从身形勉强能看出是一个女人,一个裹着纱巾穿着长裙的女人。女人带上门,便径直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步子放得很轻,像是怕被人察觉。 辛夏心里“咯噔”一下,离了栏杆猫低身子,踮脚走到铁制的楼梯旁,试探着朝下迈出一个步子。 “咯吱。” 楼梯不负所望发出一声噪音。 已经快走到大门边的女人被惊动了,停下步子,回首朝辛夏的方向望过来。 好在露台上摆满了花草盆栽,辛夏半蹲着,身形便被花丛掩盖了起来。 可是女人虽未发现她,却加快了步子,小跑着走到大门边,拽开一条门缝,像条鱼似的游入暗夜。 第二十二章节日快乐 辛夏心头一阵狂跳,起身便要追去。 可刚迈下几个台阶,一墙之隔的小道上忽然飘过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咔......咔......咔......,步调拖得不紧不慢,均匀得有些怪异,像是数着时间迈出步子似的。 辛夏后背倏地一凉,脑子里有根弦忽然被扯紧,一股巨大的恐惧从身体某个地方涌起,霎时间铺天盖地,将她所有的感知都湮没在下面。 她记得这个脚步声,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它依然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出现在她放空了的大脑中,须臾间便将她拉回那个恐怖的晚上。 辛夏的身体像是冻僵了,一动不能动,只侧目看着那条被围墙隔在外面的小巷,听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那脚步声渐渐融合,化成一条细且平的线,切割着她几乎要断掉的神智。 “咔......咔......咔......” 那人愈发近了,他贴着围墙走,故而辛夏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可从乌云里探出脑袋的月亮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对面的墙上,于是辛夏看到了,看到了一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现在却无比真实地朝她涌来的可怖景象。 细长的人影,上面垒着一顶尖帽,它就这样被月光推移着朝前,先被拉成扭曲的一条,后来离得远了,便又在墙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辛夏咬死嘴唇,将呜咽声压下。她看着他走远,听脚步声化成点点鸦鸣,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在楼梯上,用手臂紧紧抱住脑袋,将自己藏身在柔软的衣物间。 就像,一只把脑袋埋在沙子中的鸵鸟。 时间因恐惧的加持而飞快地流转,直到身上的冷汗被夜风吹干,余下遍体通透的冰凉,辛夏才猛然回过神,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 三点。 她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现在,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辛夏叫了辆车后奔到客栈前台,一直等到车子来到蝶园门口,才抓起包朝外面走去。 收银的小姑娘叫住她,“她走了。” “谁?”辛夏惊慌失措,一时间没有回过味儿来。 “那个和云暮一起的女孩子呀。”小姑娘笑得鸡贼,“其实我也没见过她的样子,她每次都是晚上来,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你说,成年人谈个恋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 说完,见辛夏一言不发地朝大门走去,惊愕地追问,“你怎么不关心了?” “多管闲事,从来都没好下场。”辛夏丢下一句,不再多话,朝等在门口的出租车跑去。 从车上下来,辛夏没有回家,她现在被恐惧笼罩,单是想起自己一个人待在家的情景,已经觉得心底生寒。 面馆门口的大排档烟火缭绕,人声鼎沸,辛夏如找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走进去,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随便点了些烤串和啤酒后,缩在板凳上一动不动。 她脑袋里像驶过一辆又一辆隆隆作响的火车,将她一次次试图拼凑起来的思绪碾得七零八碎,被风呼啸着带到四面八方。 那个如鬼魅一般的男人什么会出现在蝶园附近?他的出现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一场蓄谋?他看到她了吗?如果有,那么,他还想为多年前那场未得逞的杀戮画上一个句号吗? 辛夏心惊之余,忍不住扶着额头冷笑,抄起一串烤肉恶狠狠撸下,心中默道:辛夏,你他妈就是蠢,管闲事管出瘾来了,上个坑差点把自己摔死,这次还执迷不悟朝下跳呢。 月影西沉,人声被夜风一点点吹散。辛夏喝下最后一瓶酒,叫了声“埋单”,扶着桌子晃悠悠站起来。可方一起身,才觉腿脚发软,她前后晃悠几下,在跌倒的前一刻,被一双手臂握住了肩头。 昏黄的灯光从高处落下,照亮对面那人锋锐的眉骨和紧抿的嘴角。 第36章 “怎么喝成这样?”倪殊嗔一句,拉住辛夏的胳膊,搀着她走出大棚,一路朝单元楼走去,“我招待客户到半夜,没想到你的夜生活比我的结束得还要晚。” “麻烦......倪总了。”辛夏腿脚不稳,身子几乎挂在倪殊身上,鼻中闯进他西装上“三五”的味道,熏得她眼角湿润。 老房子没有电梯,两个人艰难扶持着地爬上六楼。辛夏开了门,看到满屋沉重的黑色,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愿再朝里踏出一步。 “我不想回家。”酒意上涨,辛夏大脑中的清明一点点被吞噬殆尽,如今的她,除了心底那如潮水般翻涌上来的的无穷无尽的恐惧,再也感受不到其它。 连邀约的对象和日后可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都不愿再多做考虑。 清醒消弭前,她隐约记起自己大学也曾有一次做过这种混蛋事,但那一次,她及时悬崖勒马,这一次,却是下定决心一往无前。 辛夏转身扯住倪殊的袖子,问他,“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要是没有,收留我一晚好不好?” 倪殊神色微怔,稍顷莞尔,“没有是真的没有,但是君子可不能趁人之危。” 上方的感应灯灭了,将他脸上的掺杂着些许讥诮的暧昧彻底融化掉。辛夏松开他的袖子,下一秒,两只胳膊缠上倪殊的脖子,嘴唇在他耳畔厮磨,“救人于水火,怎么就不是君子了?” *** 后来辛夏回想起来,觉得自己那晚的行径着实是有些“渣女”,只是为了抚平恐惧,便把他人的身体当成了情绪的宣泄口。 可是想到倪殊的顺水推舟和来者不拒,她又觉得他和她半斤八两,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心里那一点点愧疚很快便溜之大吉,没有给她留下痛心疾首幡然悔悟的机会。 两人也没有因为那一晚的事产生任何的罅隙和尴尬。第二天早上他们甚至一起在小区门口吃了早餐,只不过之后便分道扬镳,一人开车一人坐公交去了单位,为昨晚的激情划上泾渭分明的一道。 只是在当天下午,辛夏收到了倪殊发来的体检报告。他在微信里告诉她,体检是一周前刚做的,所以她可以不必再大费周章去医院检查身体。 辛夏看到这条微信下意识朝倪殊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默默骂了句“蛔虫”,因为她当时正打算请半天假去医院检查。 现在他虽然省了她的麻烦,她却觉得他这种“驾轻就熟”加深了他在自己心里“渣男”的刻板印象。 那晚之后,辛夏决定彻底对肖树的事情放手。她先给曹川打了电话,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曹川表示理解,并说会把她的话转达给肖树,让她不用有心理压力。 辛夏听曹川的声音有些疲惫,又联想到近日来肖树的反常,没忍住询问了一下原因。 曹川叹了口气,“我老婆去世了,就在三天前,这两周她都住在icu,肖树那孩子没日没夜守着,瘦得都脱相了。” 挂了电话,辛夏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在肖树最脆弱的时候撤去援手。可是当她想起那个映在蝶园墙面上的诡异身影,便努力摒弃掉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再去多管闲事。因为经过这几日的反复思量,她觉得那晚的事是对自己的一个警告,警告她不要再插手,否则,她便会像十二年前那般,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前所未有的将精力集中到工作上,连出了几个质量极高的专题和报道,其中之一甚至还引起众多网友共鸣,一度登上微博热搜。 “不错啊辛夏,已经热搜榜第五了,”一天下午,刘姐兴冲冲将辛夏拉过来,指着电脑上的微博热搜榜让她看,“《劳务市场女性农民工有多难》,你看看,被一圈娱乐话题包围着,竟然也有冲顶的架势了,这下子我们辛夏要出名了,我说你是怎么想到去采访农民工的?这话题在十年前很火,现在早已经没人提了。” 辛夏想起年终奖可能会因此翻翻,心里涌起一阵窃喜,可面子上却极力维持平静,“嗨,就那天经过工地的时候,偶尔看到一个女架子工在高空作业,就灵机一动产生了这个念头。” 刘姐啧着嘴,在屏幕上点了刷新,“你可真是平日藏拙,一鸣惊人,我看看,现在排名第几了。” 微博热搜上,辛夏的那篇报道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十条完全不同的话题,可是每一个话题中,都包含着一个名字。 一个飘逸又脆弱的名字。 辛夏看着那两个字,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有一股流动得极为缓慢的水流从左耳流到右耳,穿进穿出。直到身后嘈杂声响起,她才像被电了一下似的从办公椅站起来,浑身哆嗦着,望向身后那片喧嚣处。 “爆炸新闻,当红钢琴家云暮离世......” 后面的话辛夏已经听不清楚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有眼睛还空洞地运作着,看新闻部的同事争相恐后冲出大门,去争抢报道那个全国轰动的新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喧腾终于平静,辛夏的脑袋里却慢慢浮出一个画面:云暮在电梯里望向她,他的笑容灿若云霞,却也脆弱得仿佛一吹即散。 他说,“节日快乐,记者小姐。” 第二十三章跌落 云暮死在自己的车里。 车子停在南郊湿地公园的万亩荷塘旁,一位鸟类摄影爱好者去拍站在车顶一只罕见的黑鹳时,无意中摄下云暮最后的面容。 第37章 后来这张照片被刊登在各大网站上,占据了整整一周的头条。 照片当然是打了码的,可是辛夏在同事那里见过原版:映满了蓝天白云的窗玻璃下,云暮仿佛睡着了,面容恬静,嘴角含笑,像是在与人世间做一场温柔且决绝的告别。 辛夏对那张照片反复研究过,却从中找不出一丝破绽。云暮没有留下什么,他的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自己的一次。 不过在此事过去一周后,辛夏还是动用了几乎所有的人际关系,找上了云暮的经纪人,因为在云暮留给世界最后的照片上面,辛夏看到了那枚胸针。 不是一个幻化出来的影像,而是一个再真切不过的实物,被云暮别在左胸处,那颗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上方。 云暮的经纪人为了避免麻烦,约了辛夏在云暮长租的酒店套房见面。 这是辛夏第二次来到这间酒店。走进电梯,她看着镜子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又一次想到和云暮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云暮,已经瘦得有些脱相,精神也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只是她当时虽有所察觉,却因为蝶园的经历,放弃了对此事的追查。 若那时她执意介入呢?云暮的命运会有转机吗?辛夏不敢深想,看电梯门开,她快速走出去,不敢在里面多逗留一秒。 云暮的经纪人一脸疲态,神色沉郁,看到辛夏进来,苦笑着让她坐了,拿了两瓶矿泉水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他们说你不会报道今天谈话的内容,所以我才同意跟你聊一聊。”经纪人拧开水却没有喝,只看着瓶身上自己的影子发呆,过了片刻后,抬头望向前面那一大片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的玻璃窗,轻轻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还没走......最后一次见他,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暮色中的天空,笑着对我说,云暮,这个名字,多少有那么些不吉利,对吧。” “他一向对这些东西很不屑于顾的,那天却自己提起来,想必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他摸摸鼻梁,又发出一声苦笑,“刚才我刷卡开门的时候,有那么一刹,好像看到了他还站在窗户前,双手插兜,回头冲我笑.......所以我觉得我真得找个人聊一聊,不然,说不定哪天我自个儿也要崩掉了。” “云暮为什么要自杀?”辛夏深吸一口气,问出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他有抑郁症,而且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 对这个答案,辛夏并不惊讶,她曾经做过青少年抑郁症的专题,采访过几个重度抑郁的病人,所以很清楚这种精神上的癌症投射在人情绪上的表征。 “在欧洲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很多,可是回国后,他很不适应国内的舆论和网络环境,尤其是死前那几周,他被网民和媒体大肆攻讦,简直成了互联网中心的一块活靶子。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一时想不开,才选择了那条路。” “可是不太对呀,”辛夏绞着手,也去看那面直落而下的玻璃窗,现在夕阳的光已经褪去,窗子变得漆黑一片,折射出二人幽幽的影子,“因和果您说反了,云暮虽然不擅长应付记者,但他之所以在网络上风评不好,主要是因为他一再推迟的独奏会,若非如此,也不会引起粉丝和网民这么剧烈的反应。” 说完,看经纪人陷入沉思,辛夏追问道,“据我的了解,云暮是个及其专业的钢琴家,对乐迷也会给予足够的尊重,那么他为什么会一再推迟独奏会,并且没有给大众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情绪问题引发了旧疾,可你这么一提,倒是真给出了另外一种解释:他的情绪问题是果而不是因?”经纪人若有所思,像是在自语,“是这样的,第一场独奏会虽然得罪了你的同行,但我当场便请客赔礼,所以其后几天也没有负面的新闻出来,再加上演奏会很成功,所以当时网上基本全是追捧赞美之声。” “所以问题出现在第一场独奏会之后。”辛夏提醒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背部倏地绷直。 经纪人捏着下巴,眼神迷离地回忆,“那次独奏会之后,云暮有过一段时间的情绪消沉,不过当时我没多想,你知道的,艺术家嘛,有感情上有大幅度的波动和起伏再正常不过,否则,就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艺术家。所以我当时只是提醒他要按时吃药,多和以前的朋友联系走动,就没有再说别的。” “你提到以前的朋友时云暮有什么表示吗?” 经纪人微怔,片刻后看着辛夏,“他的笑容有点......凄凉,我记得他当时轻轻叹了口气,告诉我:‘我的朋友只有钢琴。’”他摇着头一笑,“也是那个时候,他跟我说,第二次独奏会他希望能朝后推迟一段时间,因为,他心里没有热情。” 辛夏心中一颤:难道那个时候,陈苍就已经介入云暮的生活了吗? 她面上维系不动,继续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当时心急火燎地去和剧院交涉,但是剧院听说是无期限推迟,表示很难操作,因为门票早已经售罄。可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云暮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第二场独奏会可以在一周后举行,要我去和剧院沟通。电话里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我甚至还能听出,那里面暗藏着一丝喜悦。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已经走出了消沉,所以没有再多问,怕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 第38章 “虽然晚了一周,但是毕竟敲定了具体时间,所以乐迷们也没有太过激的反应。他还接受了电视台的一期专访,为了缓和同传媒的关系,虽然在他死后,那期采访也没有放出来。” “可就在我以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已经彻底翻篇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联系不上云暮了。独奏会迫在眉睫,他人却不见了,不接电话,不来彩排,甚至连酒店里也找不到人。” “我当时快疯了,只能和同事们开着车满城找他,”说到这里他鼻哼一声,冷笑,“不过你同事比我们早了一步,拍到了云暮深夜买醉的照片,这下好了,舆论喧沸,云暮从神坛跌落,被大众踩在了脚下。” “这之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就不太了解了,因为我那时被媒体、剧院和舆论三方搞得焦头烂额,打他电话依然不是关机就是不接,我也是有脾气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他发了条短信,说让他好好地在云端待着,不要再下凡来搅我们普通人这滩浑水......” 经纪人捂住脸,片刻后,肩膀轻轻抖动,笑声发颤,“我当时不应该这么激动的是吧?别人不懂云暮,骂他毁他,可是我不是别人啊,我看着他从伊斯曼的一个普通学生,一步步走到现在,我应该比谁都了解他的,可为什么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我也变成一把扎向他的匕首?” 辛夏静待他冷静下来方才小声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云暮是在什么时候?” 经纪人又一次望向前方的落地窗,“是在他死前的三天,他那时终于回了我消息,跟我说了对不起。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回了酒店。我心急火燎地赶到这里,终于见到了多日未见的云暮。他瘦了好多,薄得像一片纸,几乎脱形了。我见到这样的他,满腔的狠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也是我他妈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他抱住脑袋,笑声凄凉。 “后面我就一直陪着他,或许是因为心灵感应吧,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在云暮身上,所以寸步也不敢离开。我当然也不敢让他看网上的那些谩骂,别说是他,就是一个身心健康的普通人,恐怕也承受不起这一轮又一轮的网暴吧。” “可是防不胜防啊。他死前一天,同事因为一些急事来找我签字,我去酒店大堂见他,也就是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回来后,却发现云暮抱着手机缩在沙发里。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我当时吓呆了,连忙拿走了手机,还安慰他不要把网上的偏激言论放在心上。可当时云暮给出的反应却让我惊讶。” 辛夏松开死咬了半天的唇瓣,“他说什么了?” “他很平静,甚至还对我笑了一笑,他说:‘他们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呀,我确实亏欠了许多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了。’” “亏欠”两个字让辛夏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她犹豫片晌,缓缓问出一句话,“云暮,有没有对你提到过胡远航?” 第二十四章火种 “胡远航?”经纪人一愣,“那是谁?” “他的启蒙老师。” “他很少说以前的事。”经纪人似是想起什么,蹙眉看向辛夏,“我记得在记者招待会上,你就问了这个问题,难道胡远航和云暮的自杀有某种关联吗?” “我不知道,”辛夏如实回答,接着问道,“那枚胸针,就是云暮死时别在胸口那枚,你见过吗?” 经纪人显然对辛夏笼统的回答并不满意,但还是一五一十道,“我没见过,但他这个人恋旧,平时很喜欢收集些中古二手的小玩意儿,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这枚胸针对他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吧。” 辛夏若有所思地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云暮有女朋友吗?” 经纪人望着辛夏静静一笑,“这个问题从回到国内,我不知道已经回答了多少遍了。不过,答案还是一样,云暮没有女朋友,钢琴就是他的恋人。” 说罢,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揣兜凝视辛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不为了报道,除去记者的身份,你为什么对云暮的死那么感兴趣?难道只是单纯地出于新闻工作者的好奇心?” “对不起,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吗?”辛夏沉默良久,小声嗫嚅。 经纪人耸耸肩,“不勉强,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说完,看辛夏一脸惊诧,他笑了笑道,“记者招待会的事,我本来挺担心你会报道出去的,毕竟那天云暮的态度真的不好,而且,你也没留下来吃饭......” 辛夏站起身,“我也听了一场精彩的独奏,而且,是云暮的绝奏。” 说完道了谢便欲离开,可是刚走到门边,又被身后人叫住。辛夏回头,看见经纪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轻声道,“云暮没有女朋友,但是有一个藏在心底的初恋,这个,你知道的对吧?” 辛夏没吱声,心脏却一阵狂跳。 “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一度,连手机屏保都是她的照片,后来我怕传出去对他不好,才强迫他换掉了。” 辛夏深吸一口气,“那张照片,我能看看吗?” 经纪人摇头,“我想,这属于个人隐私。” “云暮的自杀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可能,就和照片上的女孩儿有关,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辛夏不可自抑地,几乎是喊了出来。 第39章 经纪人身子一颤,目光震悚,他脚步不稳地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手机。 “就是......这张。”他看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的辛夏,举起泛着白光的屏幕,“他每次看她,都是笑着的。” 辛夏又一次看到了那在张陈苍家客厅里挂着的照片:暮色四合,那女孩子却头顶夕光。 照片右下方,有一排竖写的小字:你是我的火种。 *** 云暮葬礼那日,满天乌云被风扯成一层层或浓或淡的灰纱,透不出天空的底色。黑色相框中的那张脸却笑得灿烂,没有一丝忧郁。 辛夏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场大雨,单是从地铁口到公司这一小段路,已经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 她回到公司先去了洗手间,拆开马尾用力拧干,又拿了张一次性面巾纸,将脸上的雨水拭去。 里间走出一个人,来到辛夏旁边的盥洗池旁站住,盯着她映在镜中的影子。辛夏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片刻后,冲陈苍点了点头,“我刚从云暮的追悼会现场回来,不过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和家属的要求,没有拍照。” “理解,”陈苍拧开水龙头,释放出哗哗的流水声,“小夏姐,云暮走得安详吗?” 辛夏没有表情地笑笑,“或许吧,不过我觉得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无奈之选,只是大家为了抚慰自己,常把它解释为‘解脱’。” 陈苍听了这话眼圈慢慢红了,她用力握住池边,抿了抿唇,又一次看向辛夏,“小夏姐,我骗了你,其实,我认识云暮的......只不过他太优秀了,所以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怕被人嚼舌根,说我攀附名人,抬高自己,你能理解吗?” 辛夏佯装讶异,“那你今天怎么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呢?” 陈苍声音哽咽,“没看到他的遗容,我说不定还能骗骗自己,要是亲眼见了,连自欺欺人都不行了。” 说完睫毛颤动,滚下两行热泪,不出声地哭了出来,端地一副美人落泪,我见犹怜的模样。 辛夏伸手环住陈苍的肩膀,声色和缓,“等风平浪静了,去看看他吧,我想,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陈苍肩膀抽动,轻轻点了点头,“小夏姐,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不要把它说出去,好吗?” 辛夏凝住她,眼中诚挚一望见底,“好,你放心。” 说罢便先出了洗手间,留陈苍一人对镜而立,陷入沉思。她脸上的哀伤在辛夏离开那一刻倏地消失了,剩下的,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冷酷和疏离。她望向镜子,许久后,才慢慢拧上水龙头,抽出张纸巾,擦去脸上的泪痕。 方才辛夏脚边飘着的那条淡紫色的影子像是延伸到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她曾在胡远航身边看到了紫色的影子,现在,它出现在辛夏的脚下,散发着一如既往的,怀疑的气息。 “辛夏,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她用力将纸巾握进掌心,像握着那个让她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秘密,“我如此大费周章,你却还是怀疑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陈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那上面的挫败就像一条条丑陋的虫子,令她厌恶,却又无法摆脱。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难免气馁失望,可灰心之余,心底某处却不知为何,蓦地窜起一丝兴奋,就像被针尖猛地扎了一下,痛且提神。 她把手里那团濡湿稀烂的纸巾扔进垃圾桶,与镜中的自己对望,黑亮的眼珠被上方的白炽灯镀出生冷的光。 如此默立许久,脸上的僵硬终于松动,陈苍轻轻偏了下头,嘴角勾出一个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辛夏,你执意不放手,那就不要怪我了。” ***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放晴,艳丽的的晚霞将远处的天色挑染成淡淡的紫色。 辛夏坐在院中的长椅上,从手机通讯录中找出肖树的联系方式,盯着那串长长的数字看了一会儿后,按下了拨通键。 那边很快接起了电话,辛夏听到肖树的声音,脸上有些发热,毕竟没多久前,她才向曹川表达过自己不愿再插手这件案子。 “辛夏。”肖树的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不少,应该是已经看到了云暮的新闻,“心有灵犀,你怎么现在打过来?” 辛夏没懂他话中的意思,“啊”了一声,刚想再问,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笑,和电话里的声音合为一体。 她一脸诧异地半转过身,这才看到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男孩子。 夕阳把银杏的叶子照透了,泛出深秋才有的金黄色,男孩平阔的肩膀也被镀上一层光晕,亮得蛰眼。 “辛夏。”他叫出她的名字,走过来,靠近时,辛夏才发现他很高,比一米六七的她还要高出一个头左右。可这身高却没给她带来压迫感,因为男孩很瘦,不是干瘪的瘦削,而是冒着青葱气息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一种蛮荒生长出的修长。 “你是肖树?” “我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给你送瓜子。”肖树咧嘴笑,将手里那个红色的老式塑料袋晃了一晃。 肖树在辛夏家小区等了她许久,所以没能躲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辛夏拿浴巾给他擦头发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怕你不想见我,怕我的事给你带来压力。”他回答得直接,眼神也没有丝毫回避。 第40章 “那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如果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就给自己打打气,去找你搭话。”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辛夏皱了皱眉,“你这是以貌取人啊。” “也不是,”肖树坦然与她对望,“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我不自觉在心里设定出了你的样子,好奇心使然,就想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这样。” 辛夏本想问自己长得和他想象的模样像不像,又觉得这话似有些暧昧,超出了她和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孩子间正常的距离,于是轻嗽了一声,端了杯热茶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云暮的事过来的,但我怀疑杀死你姨妈一家的另有其人。” 她摩挲杯沿,吹散上面的热气,看着肖树轻轻道。 第二十五章获奖者 肖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他已经看到了云暮自杀的新闻,也看到了照片上那枚锁在云暮身上的胸针,所以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这次来找辛夏,他一是为了感谢她,二也想和旧事做一次彻底的了结。 可是在看到辛夏笃定的表情时,已经挂在嘴边的那句“为什么”却忽然问不出口了。他莫名信任眼前这个长了他七八岁的“姐姐”。这份完全超脱了理性的信任,从第一次与她交流时已经在他心里发芽,随后便蓬勃壮大,虽然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是因为什么。 “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的陈苍吗?”见肖树没有说话,辛夏问了一句。 肖树点头,“云暮的初恋,我见过她的照片了,看起来和气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辛夏听他这么描述陈苍,不动声色地将满腹的话压下,因为她知道,任何一个人在第一次见到陈苍时,都不会发现她的底色。所以哪怕她把自己的怀疑对肖树一一罗列,他也未必会相信她的判断。 她转了话题,“我记得你说过胡远航手里攥着一张奖状。” 肖树皱眉,不知她为什么聊到了别的,但还是认真回答,“一张金奖奖状,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怀疑凶手是云暮。” “能查出来是什么机构举办的比赛吗?我想知道获奖人是谁。” 肖树脸上的表情凝顿了片刻,但很快恢复如常,“不好查,比赛每年都有几次,举办机构也不同,而且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存有记录。” 辛夏笑了一下,话语中却没有转圜的意思,“尽量试试吧,这件事很重要。” “好。” “不问问我为什么?”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讨厌,明明不想对他阐明,可他不问,她又觉得好奇。 “都听你的,”肖树边说边将半湿的浴巾递给辛夏,她抓住后,他却并不松手,垂头望向她,眼睛灼亮,“不过你以后不要再绕弯子了,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 *** 送肖树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万家灯火顺着街道向前延展,汇入进喧嚣的市井中。 肖树走在辛夏斜前方,身影被这热闹衬托得有些寂寥。辛夏想起肖树的母亲刚去世,犹豫了片刻后,轻声道,“你妈妈的事......” “都过去了,”肖树放慢步子等她跟上,眼中波动被暗夜掩去,“虽然案子没破,但她最后也释然了,死亡好像能够把一切都冲淡。” 辛夏知道肖树是怕给自己增加压力故意这么说的,似是而非“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到公交站牌前,等车的人很多,那辆300路公交车开过来时,一窝蜂地全部涌向前去。肖树不好意思和一群年纪大的挤车,被几个老头老太太推到后面也不吱一声。辛夏看不过去,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一个精瘦干练的大爷,“大爷,都排队呀,文明社区从你我做起。” 肖树听她标语念得顺溜,噗嗤笑出声,一面又听前方那大爷道,“小姑娘,前面那一站的面包店这个点儿打折,真金白银可比文明来得实在。”一边说一边撞开辛夏的手臂,拉住车门先行一步。 辛夏被他猛地一搡,整个人朝后仰倒,肖树手忙脚乱上去接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把人环在怀里。 辛夏感觉到耳根处温热的鼻息,却什么都没有多想,转了个身和肖树调换了位置,伸手在他后背上猛地一推,将他送进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 她笑着冲里面鹤立鸡群的男孩摆手,看着300路在重压下摇摇晃晃地驶离,终于松了口气。 前方有两道目光斜压过来,辛夏感觉到了,可还未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意,那人已经走近了,两手揣兜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你这个人过分了,那什么之前,你仔仔细细地盘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或者分手没干净的,我说没有,你才觉得咱俩道德上清白了,怎么你自己身边倒养着条小奶狗?” 辛夏脸色绯红,不是因为被倪殊撞见方才那一幕,而是因为这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轻松自若地和她讨论一件她几乎已经忘记了的香艳事。 她那晚真的是喝大了,所有的细节都已记不清楚,只知道那人体力似乎不错,因为第二天醒来时,她浑身酸痛骨头像是要散架。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既不是我男朋友,也不是我的暧昧对象。”辛夏整顿心神,有样学样地模仿倪殊的镇定。 没想说完后那人偏头笑笑,“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规矩是你定的,对我没有约束。” 第41章 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里外都有点她主动他被动的意思。辛夏听着心里不爽:那晚虽然是她提出了邀约,但双方做的却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听起来好像是她占了便宜? 不过现下也不好与倪殊计较,毕竟越计较,就显得越认真,若被他误会,那她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辛夏故作潇洒,“嗨,我哪有什么规矩,就是喝大了胡言乱语,倪总你可千万别放心上。” 倪殊笑而不语,心里想着你又把球踢我这边了,正在盘算着如何再把球踢回去,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将两人间心照不宣的沉默撕开一条口子。 他接起电话,李嘉明带着醉意的声音从里面冲出。或许是因为爱情事业的双双流逝,电话那端的人脱去斯文的外衣,冲倪殊抒出大段大段的国骂。 痛骂之后,李嘉明开始兴师问罪,声音之大,一旁的辛夏听得字字不落。 “是你让徐冉的家人来找我的是不是?你知道他们敲了我多少钱?两百万。好,钱我拿了,然后呢,你家老爷子又不让我去嘉晟影视了,说以我的品行,不适合去那种女演员云集的地方。倪殊,你别告诉我这后面不是你在捣鬼。” 倪殊习惯性地顺着鼻梁推一把眼睛,笑笑,“舅舅,差点当了人家女婿,拿二百万出来也不算什么。” 听到“舅舅”两个字,辛夏忍不住唇角抽动,倪殊抬眼瞅见,握着手机朝旁边走出几步,不再让她偷听自己的家丑。 辛夏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拔腿就朝小区走去,可是走到大门口,忽然听到那人在后头叫自己的名字,于是不得不回头,老老实实唤一声“倪总。” “照片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相信你没有偏私,”倪殊走到她身边,他脸上的讥诮消失了,言语中也丝毫没有调侃之意,“但那条毒蛇还是要尽早挖出来,单一个徐冉就已经闹成这样,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件棘手的事情要应付。” 说完目光一沉,“现在只有你能找到罪魁祸首了。” 辛夏被他盯得心虚,小声咕哝,“倪总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倪殊笑笑,“高看低看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快些把人找出来。李嘉明刚才说徐冉死不瞑目,推进焚化炉的前一刻眼睛都没闭上。我是不在乎,但公司在乎。” *** 那晚辛夏梦到了徐冉,梦中她孤零零躺在一个冰冷的封闭的大铁炉,眼神空洞地盯着上方的斑驳的铁锈。可只一时,那人又变成了云暮,也是这么绷直了身体仰躺着,嘴角挂着一丝脆弱的笑。 辛夏在梦中被他们纠缠,无法解脱。梦境的终点,那两张苍白的面孔化成几蓬黑烟,从火葬场粗大的烟囱中翻涌出来,染黑了半边天空。 这一幕景象是她切实的记忆,当年辛传安火化的时候,她什么也记不清楚,只记得那烟腾腾袅袅,自此,便是永别。 *** 过了两天,在一个秋风肆虐的傍晚,辛夏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从厨房中唤出来。她当时戴着炒菜用的隔热手套,看到是肖树的来电,来不及摘下来就拿起手机捂在耳边。 “喂?”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仍抖得厉害。 “辛夏,金奖的获得者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肖树的声音比她镇定,辛夏听到手机那端传来的纸张摩擦声,揣测他现在正在打开一张被岁月浸润得发黄的获奖名单,“千禧年,就是火灾发生的那一年,星海杯钢琴比赛青少组的金奖获得者除了云暮,还有......陈苍……” 话毕,听那边久久没有回应,肖树试探着叫她,“辛夏?” “她说她钢琴弹得不好......” 很轻的声音传过来,鬼魅似的。 肖树咬着下唇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她喃喃,“她身边的很多人都死了,有他杀有自杀有意外,但死因,却大都与她有关,为什么?我想不明白。” 肖树终于听出辛夏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在自语,于是也不打断她,只任她倾诉,一直等到她沉默,才柔声接了一句,“辛夏,你不要心急,如果真的是陈苍,那么你执意追查下去的话,会把自己推入险境的。” 第二十六章游戏 最后那句话辛夏没有听到,因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盖过了肖树温柔的规劝。 她急忙扣掉电话走到门边,甫一开门,倪殊就挤进来,皱眉看向厨房方向,“你要烧屋子?” 说罢不等她反应,已经先一步走过去推开厨房门,在一片烟火缭绕中关上燃气开关。 “烟都到我屋子里来了,你自己没察觉?”倪殊一边咳嗽一边走出厨房,把门带上后,一脸错愕瞅向辛夏。 辛夏脸色惨白,但还能为自己辩解,“窗户开着,我就没留意。” “有什么急事,锅子架在火上就不管了?” 辛夏抬眼看面前的高个男人,像突然找到了救命稻草,眼睛瞪得溜圆,“你不是要找出毒蛇吗?那现在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 去“蝶园”的路上,倪殊已经和几个“朋友”打好了招呼,所以到达这里时,前台的小姑娘很配合地带他们去看了监控录像。 “看不出来什么的,她每次都裹得很严实,男的倒是不避嫌,连墨镜都不戴。很奇怪是吧,名人不怕被认出来,素人倒是挺注意隐私保护的。”小姑娘一边拿眼睛瞟倪殊的俊脸,一边指着监控上两个模糊的人影给他们看。 第42章 监控里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云暮斜靠在柜台上,一只手习惯性地敲着桌面,扭头笑看向后方只被拍到一半身子的人。那人却不看他,只低头瞅自己的脚尖,似乎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到。 “是她吗?”倪殊已从辛夏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谜底揭晓,忽然有些兴奋。 辛夏盯着那个用帽子遮着盘发,戴着一副漆黑墨镜的女人,一时间有些踌躇,直到,那人朝监控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墨镜和时间,与她对视...... 辛夏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抖,下一秒垂下头,轻声嗫嚅,“是她。” “这样都认得出来?”倪殊低头看她,有些疑惑。 辛夏却笃定到心里发慌,因为连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也已经破灭。 “就是她。”她坚定地点头。陈苍带给她的碰撞和震惊已经在心底成型,她甚至不用看到那双眼,就已经能感受到她眼里的寒意。 “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倪殊盯着辛夏看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还有一句话压在心里没说:福祸相依,这种不同寻常的能力会给她带来什么,真是难讲。 辛夏尚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听到倪殊说什么,只游魂似地跟着他出了蝶园,绕过几个弯,走出胡同,被他推上副驾驶座。 汽车发动,车身颤了几颤,辛夏回过神,手肘撑在车窗上,去看外面的夜色。 黑暗正在窄小的胡同中蔓延,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辛夏想起那日所见,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朝里缩了缩,将车窗拉上。她忽然庆幸现在有车可傍,有人陪在身边,虽然,这也正是她找倪殊过来的原因。 手机嗡嗡作响,是肖树打电话过来,辛夏在那个绿色的接听键上摁了几下,却没能接通。她握着手机出神,嘴里兀自嘟囔,“奇怪了,最近怎么总是反应迟钝?” “你说手机还是自己?”倪殊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故意找些话来打趣,说完,脑中却忽然掠过一道白光,伸手把辛夏的手机抓过来,打开设置和一个个app仔细查看。 “出现这种状况多久了?”他盯着界面上弹出广告框问辛夏。 “什么?” “迟钝。” 辛夏听出他的一语双关,抿抿唇耐着性子道,“半个月?不,大概有一个月了,最近耗电速度还有些快,底部热得烫手。” 倪殊蹙眉想了半晌,把手机重新丢给她,“格式化吧,我怀疑你的手机中了木马。对了,回去检查一下电脑,大概率也不能幸免。” 辛夏一时回不过味儿,“木马?” “有人在监控你的信息,”倪殊笑了一下,声音却很冷,“信息工程专业的高材生,果然有些本事。” 说完,见辛夏一声不吭,只直愣愣看着车窗外浓郁的夜色,伸出只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被真相吓到了?” 辛夏又沉默几秒,忽然扶额笑了起来,声色凄凉,“你知道云暮为什么会死吗?” 倪殊眼中疑色重重,“为什么?” “她知道了我调查那枚胸针,她怕了,所以要找一只替罪羊,用他的死亡为自己的罪过埋单。” 辛夏的手滑下,脸上却笑意犹存,“他本来已经远离她了,可时隔多年,终于还是成为了她手里的牺牲品。” 倪殊将这几句话在心中反复品味,震惊之余,又有些担心面前人的精神状况,于是悄声问了一句,“你不会把云暮的死归咎到自己头上吧?” 辛夏没有正面回答,她坐直身子,系好安全带,眼睛望向前方被车灯照出的四平八稳的一条光带,“倪总,今晚谢谢你,我想回家了。” *** 小区的车位早已停满,倪殊让辛夏先下车回家,自己到远一点的地方找位置。可是,当他停好车走到小区大门前时,却发现方才满口头疼,要回家睡觉的人正坐在大排档里面,认真地啃着一块油汪汪的羊排。 倪殊感觉头顶有三只乌鸦飞过,摇了摇头朝那人走去,抽出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闷下,冲辛夏笑道,“头不疼了?那咱们俩接着聊呗。” 方才回来的路上,两人探讨了一路陈苍的杀人方法,却无果而终。胡远航一家死于意外,徐冉是被马明辉害死的,而云暮则是确凿无疑的自杀。从法律的角度,七人的死皆与陈苍无关,或者说,她用一个完全没有破绽的方法不动声色地杀死了七个人。 可是,这个方法究竟是什么,两人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来。 辛夏看到倪殊坐过来,伸出食指冲他做了个“嘘”的动作,眼神瞥向旁边最热闹的一桌,“你听听阿姨们在玩什么。” 倪殊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羊排,边吃边侧耳细听。 他隐约听到什么杀手警察医生,冲辛夏笑了笑道,“天黑请闭眼,阿姨们挺与时俱进啊。” 辛夏嘬着一块已经被她啃干净的排骨,“陈苍从来没输过。” “什么?” “我们以前玩这个游戏,她从来没有输过。”辛夏放下骨头,扭头看倪殊,眼睛被头顶的灯泡映得晶亮,“你说,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只有一个吧?” “你这样的人?” 辛夏嘴角压着一抹哂笑,“自诩与众不同,所以自视甚高,只不过,我早早就栽了跟头,而陈苍还沉迷于其中,越陷越深。” 第43章 倪殊把吃完的骨头扔在盘中,听“咚”的一声,两肘朝前搁在桌上,向辛夏的方向俯低身子,透过镜片审视她,“你的意思,陈苍也有某种能力?”他垂下眼睛,稍顷后又抬起,目光灼人,“比如说,读取人心?” 辛夏听到这四个字,心中某个地方被狠狠戳动,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把清亮的声音:小夏姐,我这个人,一向看人很准的。 陈苍早就告诉她了,只是她从未将这句“玩笑话”放在心上。 辛夏冷笑,“她不会输的,看透了人心的人,怎么会输?她只需要在后面推波助澜一把,就能借他人之手达到自己的目的。胡家人,徐冉和马明辉,云暮,他们不过是她手里的木偶罢了,她牵着绳子,他们照章行事。”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心中憋闷得很,许多情绪积压在一处,无法抒发,只能看着倪殊,挤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除了推测,我什么都没有……” “原来你就是凶手,装得人模狗样的,够能耐啊,把咱们几个老姐妹都骗了。” “一个两个的脑子都瓦特了,连警察都被我杀了,你们还想赢哦。” 旁边桌上的喧闹声一股脑砸进辛夏脑袋里,像嗡嗡的蜂鸣,搅得她头昏。她索性给自己倒了杯酒,正准备一口干掉,却被一旁人拉住胳膊。 “酒品不好,就别喝那么多了。”倪殊另一只手去夺她的杯子,被她躲过。 “我哪里酒品不好了,我喝多了不骂人不打人......”她看着杯中物,猛然反应过来倪殊在说什么,脸不禁微微一红,撂下杯子,“算了,今天就到这吧,老板,埋单。” 倪殊闻言站起,笑着看向正在刷二维码的辛夏,“今天先好好睡一觉,其他事都放到明天,还不行,就明天的明天,明天何其多,怕什么。” 第二十七章吕玫 一夜秋雨,细腻温柔,在天地间织起一张似有似无的幔帐。 倪殊出门时瞅了对面一眼,犹豫片刻后,终是没有敲门,顺着被天色映衬得阴沉的楼洞朝下走去。秋风从侧面的窗灌进来,冰凉湿润,倪殊扯高衣领,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添件衣服,听到“咔哒”一声,背后的房门开了。 里面走出的人背着双肩包,穿着冲锋衣和运动鞋,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倪殊愣了两秒,“你这是要出远门?” “我想了一夜,物证虽然都不存在了,但还有一个人证,”她关了门快走到倪殊身边,眼睛被阴暗的楼洞映得发亮,“我要找陈苍的妈妈,她是她最亲密的人,而且那件事后就带着陈苍搬离了京平,我想,她一定是发现了陈苍的异常。” “你凭什么觉得她会帮理不帮亲?” “赌一赌,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了。” “你这么上心,甚至完全不顾及被陈苍发现的危险,是因为云暮的死吗?” 辛夏没有回答,转身走过一个拐角,又一次被身后人叫住,“今天是工作日,你请假了吗?” 辛夏忽然心虚,回头看着倪殊道歉,“对不起倪总......” 倪殊锁住眉心,“若陈苍真的像你猜测的那样能读懂人的情绪,那么她恐怕早就看透了你对她的防备心。这次你擅离岗位,一定会加重她的怀疑,以她的秉性,说不定会把你当成一块绊脚石,非铲除不能后快之。” 辛夏心里一惊,“那我向她请假,就说病了?” 倪殊笑笑,“陈苍又不是傻子,你倒不如越俎代庖,向我请假。”辛夏愣了一下,又听他道,“我告诉人事我要出差,带着你一起,让他直接通知陈苍。” 辛夏清清嗓子,“带着?”这个谓语动词后面接情人和小蜜都合适,但以她和倪殊短暂的一夜走肾的关系,是万万用不上的。 倪殊看穿她的心思,挑起眉毛耐着心解释,“咱俩的绯闻已经在公司传得沸沸扬扬,我只有这么说,才不会引起陈苍的怀疑,再说了,我今天本来就要到外地去。” 他讲的是“午睡”事件引发的余波。辛夏原来没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所以对同事也不多做解释,后来真的和倪殊有了实质关系,她倒是心虚地解释了几回,但每每都有越描越黑之嫌,最后索性就不再说了。 辛夏心里斟酌片晌,冲倪殊低眉顺眼道,“谢谢倪总,这次真的是麻烦您了。” 倪殊没有说话,跟在她身旁一起出了楼洞,上车后开了窗露出头来,“注意安全,别被蛇咬了。” *** 石市是陈苍十三岁时移居的城市,典型的工业重镇,市貌古朴,楼宇肃穆,空气中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灰尘。 辛夏走到出站口处已经看到了肖树,他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是打眼,像一株挺拔的独木。 人群拥挤,辛夏被左右夹击,几乎脚不着地,肖树用胳膊帮她辟开一条路,一边说着劳驾一边把辛夏解救出来。 她昨晚已经将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推断全部告诉肖树,故而两人约好今日一起到石市来探访陈苍的家人。肖树面色看起来不太好,见到辛夏勉强挤出笑容,“不会耽误你工作吧?” 辛夏摇头,和肖树并排朝出口的方向走,“组里以前给员工寄过月饼,陈苍留了石市的地址,是我统计的。” 肖树听了默了片刻,扭头看着辛夏道,“其实你今天不必过来的,这是我家的事,我自己来处理就好。” 第44章 辛夏参透他心情不好的原因,笑笑,“肖树,你现在说这些会不会太晚了?”说完,见肖树脸色更沉了一点,忙道,“跟你开玩笑的,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你不要因为这个有负担。” 两人出站后打了辆出租车,来到陈苍家的住处。那是一栋高层公寓楼,虽然有些年份了,但外墙簇新干净。 走到单元门口,肖树转了个身挡在辛夏面前,温和地冲她笑,“你去花园等我,我一个人上去。” 辛夏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你是陈苍的同事,她妈妈见了你,说不定什么都不愿意讲了。” 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心里忽然有了想保护的人。肖树言语坚定,辛夏只能接受好意,走到中心花园里坐下,冲他挥挥手,“不要勉强,注意安全。” 这话倪殊对她说过一遍,现在她将它送给肖树。 *** 门铃响了三声,一位妇人开门探出头来,看了肖树一眼后,脸登时变得青白。 肖树早预料到此景,面色平静地冲她道,“我不是胡珈,但我们两个长得很像,外婆眼花,小时候常常把我和表弟搞混,见了我就叫胡瓜。” 说完见妇人朝后退出一步,他伸手扶住门框,“我可以进来吗?” ***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在茶几上摆好两杯热茶后,吕玫坐到肖树身旁,轻轻搓着手心。 肖树端起杯子,看水面映出的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低声道,“云暮死了。” “新闻播了,他是有名的钢琴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全国人都知道了。” “他回国的这几个月,曾经和陈苍联系......” “他念旧情,但是苍苍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会再和他在一起。”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低声咕哝一句,“我信苍苍的。” “去酒店开房也算是想和过去一刀两断吗?”肖树看到吕玫手里的杯子颤了颤,继续面无表情地戳破她在心里为自己编织好的保护罩,“还不止一次。” 吕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两手压向膝盖,阻止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肖树见她这般倒起了身到前方原木色的电视柜旁,扶起上面一只被吕玫偷偷压下的相框。 相框里是相互依偎着的母女二人,陈苍那时看起来只有十岁,将将到吕玫的肩头,笑容纯白可亲,一如辛夏向他描述地那般。吕玫半俯着身子搂女儿的肩,胸前那只精致的胸针便滑到了陈苍鬓旁。 阳光在冷硬的金属上变幻着色彩,将胸针镀成一枚染了血的光斑。 肖树把手从相框上抬起,像是怕被它污了一般。 “云暮自杀的时候,身上别着这枚胸针,他父母以为这是他的心爱之物,所以把它和儿子一同葬了。”肖树看向吕玫,目光清澈地像两掊水,“云暮的父母不明所以,阿姨,您呢?我姨妈的胸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照片里?” 吕玫没有说话,泪水却一点点涨潮,蓄满眼眶。 肖树耐心地等待她,可是一直到窗外暮光消散,月华混着夜色爬上窗台,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吕玫像尊雕塑般坐着不动,只有眼泪起起落落,不曾间断。 肖树终于死了心,转身朝屋门的方向走,将门拉开条缝隙后,收住步子。 “我想,您把那张照片摆在这里,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一些事情吧。阿姨,想必这么多年,您心里也不好过,对吧?” 见吕玫不说话,他接着道,“您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全部告诉陈苍,不过她会做何种选择,是迷途知返还是越陷越深再也无法回头,您要好好地想一想。”他略顿了一下,“有一件事想必陈苍没有告诉您,她的主管上级上个月死了,虽然此事表面上与陈苍无关,但两人之间有矛盾,公司里已是人尽皆知。” 出了楼宇,恰有一团乌云涌过,遮住头顶碎银似的月光。肖树看见未免灰心,呆立在楼洞口,轻轻叹了口气。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肖树闻声望去,看到辛夏捧着两只烤红薯走进院门。红薯烫手,她一时换到左手一时换到右手,龇牙咧嘴,神飞色动。 肖树心里一动,涌入一丝暖流,抬步朝辛夏迎去。 *** 窗外人声渐落,连鸟儿都收起了啾鸣,已是夜深。 吕玫终于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后腰因久坐变得酸沉,她却仿佛没有感知,拖着步子走到窗前,去望外面没有尽头的暗夜。 云层变幻,在天幕上织出或浅或深的幽蓝,吕玫的思绪被流云牵扯,飘晃着来到记忆初始之处。 孩提时的陈苍是个不认生的孩子,吕玫带她上街,她总是见人便笑,小手还晃呀晃地指着别人,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后来口齿清晰了,她便总说些吕玫听不懂的话,什么有人的影子是黑的,有人的影子是红的,有人的影子花不溜秋,就像打翻了调色盘。 说得多了,吕玫多少上了心,有一天捉住女儿的肩膀问,“苍苍,妈妈的影子是什么颜色的?” 陈苍放下手里的娃娃盯住吕玫身后,一字一句答道,“粉色的,就像我的裙子一样。” 吕玫呆住,因为那时两人在没有开灯的屋里,身旁根本没有影子。 第二十八章好奇 后来玫吕带陈苍去看了医生,可经过一番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稍稍放了心,再加上丈夫在一旁调笑,说她实在是忧思过甚,连五岁小孩儿的话也信,说不定那所谓的影子只是陈苍幻想出来的,实在是无需系念。 第45章 吕玫当时和丈夫的关系如蜜里调油,听了这话,搂住他的脖子撒娇,“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眼睛又尖又刁。” 男人捏着吕玫的下巴笑,“当然是随我,我眼睛不尖,怎么能把你从人堆儿里挑出来。” 不过后面发生的一件事就不是能用几句玩笑对付过去的了。 陈苍家旁边住着个女人,比吕玫大十来岁,却一直没有结婚。据说她和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了很多年,住的这套房子也是男人置办的。 不过男人却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离婚另娶的念头,哪怕她已经为他堕胎了好几次,甚至最后一次,还因为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 “她不能生了,男的老婆可是生了两个孩子呢,这下是更不会离婚的了。” 陈苍偶尔听妈妈和别的邻居议论此事,不觉对那风韵尚存的女人上了心,每每见她不免细察其形容举止,尤其特别留意她身后那条影子。 “奇怪了,那影子的颜色本来是粉色的,和妈妈你的一样,可是现在,却变成腥红色的了,像一滩血。” 有一日,陈苍在院子里看到女人出门后,把这话告诉了吕玫。吕玫听了心里一惊,隐隐查出一丝不祥来,盯住女人的背影,沉默着压下心中的战栗。 当晚便有消息传来,女人的姘头和他老婆被一辆运沙土的大卡车碾死,两个人都是脑浆迸溅,身体被压成薄薄的两层皮。 有目击者称,当时看到三人在街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男人在一旁拉扯规劝,却无济于事。 三人厮打成一团的时候,一辆重型卡车转弯过来,他还未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已有刺耳的刹车声传来,紧接着,一切归于沉寂。 车祸后女人被警察抓走,可半个月后又被放了出来,重新和陈苍家做回了邻居。 据说,卡车司机当时看到两个人纠缠着冲到车头,便赶紧踩了刹车,可是为时已晚,以至酿成大祸。至于此事中是否还有人祸的成分,警方由于没有证据,故而只能放人。 不过女人出来后就变得有些古怪,十天半月的不出门不说,还在家里供起了菩萨,每日香火不断。 一日,陈苍看着女人窗里香烛上的一点殷红,忽然对一旁的吕玫说道,“妈妈,你说,会不会是阿姨推的他们?” 吕玫一时没搞明白她在说些什么,陈苍于是一五一十地解释,“我是说那场车祸,会不会是阿姨把他们推到卡车前面的。” 吕玫吓得愣住,忙问女儿为什么会这样想,陈苍扬了扬眉,“车祸那天,她的影子是腥红色的,红得发黑,我想,她已经怒不可遏,要杀人了。” 吕玫结舌,直愣愣看着女儿,“红色是愤怒的意思?” 陈苍看着她点头,“黄色是开心,蓝色是伤心,粉色,那是恋爱了。” “爸爸现在的影子就是粉色的。”她看到吕玫惊讶,很是骄傲地加了一句。 “你还懂什么是谈恋爱?”吕玫惊诧于女儿的早熟,可另一件事却远比这件事更令她感到震撼:陈苍真的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情绪,这使她感觉自己在女儿面前无所遁形,像被扒光了衣服。 吕玫是母亲,面对亲生女儿已有此念,若旁人知道了陈苍的异能,岂不是各个都要把她当成怪物,怕她避她?疏远她孤立她? 念及此处,吕玫一把将陈苍抱住,“苍苍,你把自己能看到影子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了吗?” “说了,但是他们都不信,都说我吹牛。” “既然如此,那以后不要再说了,谁都不说,一个字都不许吐露。”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秘密,所以没人会喜欢洞穿人心的人。” *** 吕玫推开窗,将微凉湿润的空气放进屋里。要下雨了,天上的云是被风从南方赶过来的,这雨,或许是十二年前京平那场大雨的又一次循环。 那天吕玫上早班,所以一大早就出了门,临走前叮嘱陈苍,冰箱里有她包好的饺子,让她晚上自己煮了吃。 陈苍回答地有些心不在焉,吕玫却并未放在心上,因为那件事已经在她心里压了许久,她想,它也同样在陈苍心里压了许久,正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由她来将它打碎,疏通。 公交车经过艺术学院家属院的时候,吕玫还在想着心事,可是车忽然顿了一下,把她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有乘客先她一步发出惊呼,“呀,那房子怎么过火了?什么时候烧的呀?” 吕玫闻声抬头,透过车窗,看到了对面家属楼顶楼,那两扇被烟熏得黢黑的窗。火虽然已经灭了,窗子却还兀自吞吐着淡淡的烟,在天空中凝聚出一团灰蒙蒙的混沌。 “昨晚烧的,听说是艺术学院教钢琴的老师,一家四口,一个都没活成,连那个五岁的孩子都死了,可怜呀。” 有知情人在一旁感叹,引出吕玫后背上密密匝匝的冷汗。着火的是胡远航家,他是陈苍跟学了八年琴的老师,一家人和母女二人的关系不可谓不熟。尤其是胡珈,那孩子是陈苍的小跟屁虫,见了她就缠住不放,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关系亲密得如同亲姐弟。 现在一家四口一夜间葬身火海,吕玫心里又惊又痛,一整天都神思恍惚,再也没了上班的心思,浑浑噩噩熬到晚上,游魂似的回到家中。 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陈苍,可心里揣摩着终究是瞒不住的,与其让女儿通过其它渠道知道,还不如自己亲自说的好。 第46章 于是回到家里,她便去敲响了陈苍的房门,心中好好整理了一番语言,希望女儿不要因为此事悲痛过度。 陈苍没有开门,吕玫将门旋开一条缝,看见她斜靠在床沿上,瞪眼看着角落里的钢琴,一动不动。 “苍苍?”她唤女儿的名字,心里估摸着她可能已经从别处听说了这场大火。 陈苍脑袋偏了一下,目光却仍停留在光滑的琴身上,没有半分挪移。 “妈妈,你知道好奇是什么颜色吗?” 陈苍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吕玫听了未免惊诧,可想要仔细过问,却看到陈苍把脑袋埋进被中,轻轻啜泣起来。 吕玫走过去抱住女儿的肩膀,“哭出来吧,别憋坏了,妈妈知道你伤心……” “妈妈,你去把钢琴罩起来吧,我害怕。” 吕玫愣住,“怕什么?” “我看到了胡老师、师母、婆婆还有……还有胡珈,他们的魂儿好像被钢琴锁住了,困在里面,出不去……” 吕玫觉得背上仿佛被针戳了一下,扭头去看那架放在墙角的琴,那是八年前购置的,当时也算是家里一笔不小的支出。 琴面乌黑油亮,映出自己的影子,吕玫与之对视,只觉对面那对眼珠子冰冷异常,心里不免悚然。 不过当时她想着变故突生,连自己都会害怕,所以并未把陈苍的异常放在心上,只是依照她说的,用布把钢琴罩了起来。 如此过了两周。 其间吕玫和几个琴童的家长帮着胡家亲戚打理后事,经常忙得几日不着家,不觉就忽视了陈苍。一直到追悼会结束,胡家四人入土为安,吕玫才卸下肩上重担。 追悼会陈苍也去了,几个一同学琴的孩子冲被鲜花环绕着的四人鞠躬,做最后的道别。吕玫注意到,陈苍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却始终没有哭。 回到家后,见钢琴的罩子依然没被掀开,布上面还积着一层薄灰,吕玫决定和女儿谈一谈。可是她还没开口,陈苍已经看出她的心事,“妈妈,钢琴还是要继续练的,你给我再找个老师吧。” 陈苍一向懂事,吕玫很是欣慰,于是又找了本市另一位教钢琴的老师。 试听了一次课后,双方都满意,当场便定了下来,可让吕玫没想到的是,回到家里练琴的时候,陈苍的“毛病”又犯了。 “妈妈,胡珈他们在钢琴里看着我呢,我弹错了,他们就笑,可是他们越笑,我就越不会弹了。” 陈苍浑身哆嗦,眼泪扑簌落下。吕玫见状,忙走过来放下琴盖,手忙脚乱将钢琴罩上,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在心里谋划着找个心理医生给她疏导疏导,别真的落下什么病根。 可是医生看了几个,陈苍的毛病却仍然没被治好,她见了钢琴就怕,甚至最后连睡觉都受了影响,说总能听到钢琴里面有人声。 第二十九章玫瑰之吻 吕玫焦虑,独自去找了医生几次,想找出陈苍的症结所在。心理医生见了她欲言又止,在她反复逼问下才说了实话。 “这孩子心底憋着一个秘密呢,她死守着不说,我也找不出突破点。不过,这个秘密或许就是她的症结所在。” 吕玫听了这话留了心,盘算着陈苍的异常或许与那件事有关。 半月前,胡远航给吕玫打了个电话,言语支吾着告诉她一件事。 “丹丹的胸针丢了,她怀疑是陈苍偷的。” 吕玫听了这话下意识为女儿辩护,“胡老师,我一向是很尊敬您的,可是这种事情事关一个人的德行,您可不能红口白牙的乱说。我相信我们家苍苍,她是个好孩子,绝不可能偷别人的东西……” 话说到一半自己却先住了口,怔愣片刻后,小声问道,“是什么样子的胸针?” 胡远航的声音带着歉意,“胸针是我在欧洲给丹丹买的,是纪诗哲的玫瑰之吻。” 吕玫不出声地抽了口气,将这些日子里一些破碎的片断重新拼凑起来。 玫瑰之吻,她也有一枚这样的胸针,也如朱丹丹一样,是丈夫送的,而且,是两人结婚十周年的时候,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她视它如珍宝,哪怕几年前和陈苍的爸爸离了婚,再未戴过它,也把它好好珍藏着,当成一段记忆的终点。 一月前,陈苍来找她讨那枚胸针,说学校里组织艺术节,她想把它用作礼服的装饰。 吕玫一向对女儿百依百顺,所以即便有些不舍,也还是把胸针交给了陈苍,只是嘱咐她千万别弄丢了。 可是当艺术节结束,吕玫提醒女儿把胸针放好的时候,陈苍却含糊其辞地说把胸针放在学校里了,明天再拿回来。吕玫当时不是没有怀疑陈苍弄丢了胸针,只是那时她正遇到一件工作上的棘手事,需要到外地出差,于是当下急匆匆出了门,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不谈。可是几天后,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胸针已经稳稳当当地躺在首饰盒中了。 她当时舒了口气,以为自己错怪了女儿,可现在听到胡远航的话,心里早已纾解了的疑虑却卷土重来,一发不可收拾。 “陈苍妈妈,是这样啊,丹丹那天洗澡时把胸针放在洗手间里了,可是当天傍晚就发现胸针不见了,而那天下午,只有陈苍来家里上了课。我们也没有认定这件事就是陈苍做的,只是想让您帮忙留意一下,如果没有那自然就是两厢欢喜,可如果有……” 第47章 吕玫知道胸针的价格,声音忽然有些发颤,“如果真的是孩子做的,您打算怎么办?” 胡远航沉着嗓子笑了,“陈苍妈妈,孩子还小,一时翻了糊涂不要紧的,重要的是咱们要及时发现,帮助她迷途知返,不要把一辈子的路走歪了。” “胡老师,您不会报警?” 胡远航又笑了,“看来我平时是太过严厉了,在学生和家长心里的形象已经变成凶神恶煞的夜叉了。陈苍妈妈,我是教书育人的,不是毁人的,怎么会把孩子朝火坑里推呢?” 吕玫听了这话感激不尽,并保证自己回去一定把事情搞清楚,如果真是陈苍做的,绝不会姑息,定会好好教育她。胡远航却说这样不好,因为事情还没有定论,若真的不是陈苍做的,会伤了她的自尊。 “丹丹让人在胸针里侧刻上了我和她名字的首字母,不知道的人是发现不了的,陈苍妈妈,你先确定一下事情的实伪再去问孩子也不迟。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陈苍这次参加星海杯得了一等奖,她虽然不像云暮那样极具天分,但是如果好好练,还是能取得不错的音乐造诣的。” *** 吕玫坐在琴凳上,手里握着那枚名为“玫瑰之吻”的胸针。金属已经被体温镀得温润熨帖,像一个真正的皮肉相贴的亲吻了。 身后的屋门被打开,陈苍走进来,看到吕玫,嗓音干涩地叫了声“妈妈。” 吕玫侧过身,慢慢摊开手掌,“苍苍,胸针的事情其实妈妈和胡老师早就知道了,不过......” 陈苍朝后退出几步,身体把门撞得重重闭合,门缝中挤进来一股夹杂着雨味的气流,潮湿阴冷。 她抵住门,开始啜泣,“我不是故意指使胡珈放火的,可是朱阿姨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怕她把我偷东西的事情告诉你和学校,所以就......我也没想过一场火就把他们全部烧死了,我只是觉得,火灾之后,遗失了财物就会显得再正常不过了,她也就没有证据了。隔壁着了场火后,那阿姨也说自己丢了好些东西,可是警察最终没有听她的,我......我......” 吕玫本来只是想解开女儿的心结,却没想到引出她这样一番话来,登时吓得浑身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强迫自己稍稍稳住心神,颤声问道,“你让胡珈点燃了佛龛?” 陈苍的身体顺着门板掉落,她匍匐在地,目光避开前面的钢琴,“胡珈这段时间对神仙剧特别着迷,我告诉他,如果想要看到神仙,就要在凌晨家里大人都睡着的时候点燃黄表纸和香烛......隔壁的火就是这么着起来的,我就想试一试......”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风雨声贴窗而过。 吕玫仿佛没了知觉,大脑一片空白,手心里的“玫瑰之吻”被冷汗浸得冰冷湿滑,愈来愈沉重,像一块能将人压垮的巨石。 终于,神智被窗外的风雨声扯回少许,吕玫双眼无神,小声嗫嚅,“我们去道歉,去自首......” “妈妈,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能安心了?”陈苍慢慢支起身子,她止住了泪,脸却白得吓人,额边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你把我剥光了扔在人群里,不如让我去死,我还不到十四岁,法律判不了我,可我死了,就能以血还血......” “苍苍......” 陈苍扯开门跑进雨幕,风雨声刹时灌进屋内,震耳欲聋。 吕玫发疯一般冲到门边,她看见一道闪电在天空中炸开,镀亮下方那个单薄的身影,随后,便只剩下被风雨摧残成无数碎片的黑暗,封堵住目所能及的角落。 那天吕玫找了陈苍一整夜,熹光微亮时,才在人民公园的河边找到了她。陈苍蜷缩在人工河旁的草丛中,从头到脚瑟瑟发抖,像是要碎掉了一般。 “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勇气......我跳进去了好多次,可每次到最后都会浮起来,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我没有办法......” 吕玫冲过去抱住女儿。陈苍从头到脚被水泡透了,像一张没有丝毫韧劲的湿纸。 “苍苍......妈妈和你离开京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吕玫在找到女儿的那一刻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失而复得的心理促使她在一刹那间下定决心,虽然她知道,这个决定会成为两个人余生沉重的枷锁,可是这一刻,她却是没有一丝犹豫的。 两个月后,吕玫带着陈苍搬到了石市,一个和京平截然不同的城市。作为一个新兴的工业重镇,这里没有冗长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也少了京平大街小巷中世俗琐碎的烟火气。可是,它却正符合吕玫从头来过的诉求。 石市郊外的苍岩山上有一座新修的寺庙,据说是几个煤老板看中了此处的风水,斥资十亿共同修筑的。寺院独占一个山头,黄墙红瓦,气势恢宏,香火不断。 吕玫搬来石市后,每逢初一十五便到寺中祭拜,还在偏殿供奉了四个无名的牌位,给那四个压在自己心上的沉甸甸的名字。 陈苍的钢琴不再练了,那架几乎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钢琴被遗留在了京平的老房中,封存在尘埃里。 心理医生却是一直没有断过的,本来每周日的钢琴课时间变成了就诊时段,由吕玫亲自送陈苍到医生的工作室去。 陈苍就诊的时候,吕玫就坐在医院狭窄冰冷的椅子上胡思乱想,回忆过去种种,却无法对未来生出一丝期待,因为她的思绪,总是一次次被最终定格在心里那道永远无法跨越过去的鸿沟上。 第48章 日子如此过了两年。 有一天,吕玫接到了心理医生的电话。那头说陈苍已经隔三差五失约了好多次,虽然每次都会提前电联告假,但他始终觉得还是应当知会一下吕玫。 吕玫听到很是讶异,因为近半年来陈苍已经不再让她送诊,可每周日却是准时出去,从未有一次空缺。 她留了心眼,开始暗中观察女儿,“敌明我暗”,很快,便被她发现了陈苍失约的原因。 女儿恋爱了,对方她也认得,是胡远航曾经的得意门生,小小年纪便已经在古典音乐界崭露头角的天才少年——云暮。 第三十章蜕变 陈苍的抽屉里有来自不同国家的明信片,每一张的背面都被清秀的笔迹写满了。那一行行细腻的少年心迹,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深沉的思念和爱意。 落款的名字极富诗意:云暮。 二月十四情人节那天陈苍收到了花,不是玫瑰,是向日葵,花束里的卡片上写着一句话:你是我的火种。 吕玫抿唇而笑,这样男孩子,这样直白且真挚的追求,怕是每一个女孩子都无法拒绝吧。她不是个古板的母亲,况且陈苍的学习成绩一向优异,根本无需她操心,所以,在知晓了女儿的秘密后她不仅没有反对,甚至为了怕陈苍尴尬,连点破都没有。 她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希望初恋的雨露能浇灌女儿那颗因恐惧和愧疚而早衰的心脏。因为她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从心灵的枷锁中逃脱出来,受尽煎熬。 不是始作俑者已然如此,那么陈苍呢?她不敢深想,怕自己也变成被烂塘泥沼困住的一尾鱼。 不过吕玫想错了,有的鱼会被黑暗吞噬,有的鱼却能缠卷于泥淖,化成其中最浓重的一缕暗色。 几个月后的一个春末,吕玫和往常一样到苍岩山拜佛,下山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在不远处的半山腰晨练的陈苍。陈苍近些日子恢复了跑步的习惯,每日坚持,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她在树林中做拉伸运动,手脚舒展,衬得身体愈发颀长,像一株充满活力的小树。 吕玫顺着石阶朝下走,离女儿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听到了她与旁边压腿的大爷的对话。 “小姑娘怎么天天跑步?又跑不成世界冠军。现在的孩子们都学乐器,我那个大孙子,整天在吹什么萨克斯,吹得可好了,准备以后考音乐学院,进乐团,巡演。” 陈苍抹了把汗,“我以前也弹钢琴的,不过后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天赋,就不再练了。” 大爷为她可惜,“积土成山,水滴石穿呀。” 陈苍双手叉腰做扭转,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话,“音乐这东西讲究天赋的,不行就是不行,练断了手指也不行,早放弃早解脱,认清现实直面平庸才是正道。” 老头儿被她逗乐,“小小年纪,歪门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吕玫此时已经走到二人旁边,听到陈苍侃侃而谈,心中没来由的一凉,脚步滞住,怔在原地。 面前的这个人怎么能如此淡定?在说起钢琴的时候。 这个话题,吕玫一直以为是她和陈苍的禁区,所以从不提及,甚至在逛街时都会刻意避开乐器行这些地方,看电视时也从不敢换到音乐台,怕勾起那段不堪的记忆来。 可是她一直在努力回避的,以为陈苍比她更加畏惧的东西,怎么就变成了一句自我贬低式的调侃?一个玩笑? 吕玫回忆起这段日子以来陈苍身上的变化,骤然惊觉,原来女儿竟已经从那场她亲手操控的悲剧中走了出来。她不再看心理医生,开始了一段恋情,在学校表现优异......现在她又重新开始跑步,单薄的身体逐渐浮现出流畅的线条,就像一只阳光健康的小鹿。 难怪云暮说陈苍是他的火种。 吕玫当时看到这句话还觉得奇怪,一个需要被救赎的人怎么去照亮他人的生命?现在她却豁然开朗,原来女儿早已恢复如新,再也没有一丝裂痕。 发现这一点后,吕玫内心矛盾不已,她为陈苍的健康而欣慰,可午夜辗转时,又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去审视那团无法纾解的郁结。 陈苍是否太过凉薄了呢?四条人命,不到三年,已然被她轻轻放下。而她自己,还无时无刻不被它纠缠盘剥,体无完肤,无法自救。陈苍到底从何时起发生了这样的蜕变?她与她朝夕相处,竟然都未曾察觉。 吕玫想起自己与丈夫离婚的那段日子,那时陈苍着实消沉过一阵子,可是有一天却突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劝慰自己放下放下过往纠葛,抬头向前看。她当时苦笑着说人不是没有感情的动物,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可陈苍却耐心地继续开导:“妈妈,要是感情变成了累赘,还不如早点断舍离。” 说那番话时陈苍神情泰然。吕玫当时虽惊诧于女儿的早熟,但另一方面,却觉得她所谓的“淡定”,不过是未历世事的孩子对现实生活认识上的一种缺失。 不过她低估了陈苍。 在和丈夫离,在家里骤然失去了一口人之后,陈苍的表现可以用临危不乱四字来形容。她主动承担了一半家务,让吕玫可以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工作上。学业也没有耽误,三好学生的奖状还是一年两次地往家里拿。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陈苍在处理感情上也真正做到了她所说的“割舍”。 离婚半年后,那边新添了一个孩子,陈苍多了一个妹妹。吕玫听闻,在家里哭了半宿,陈苍反而镇定,一边安慰她,一边盘算着以后。 第49章 “妈妈,有了孩子后那边的开销会大不少,爸爸耳根子软,被那女人闹一闹,恐怕给我的抚养费就要减少了,你要早做打算,把该收集的证据整理好,以备不时之需。” 吕玫被她说得愣住,“要什么证据?” 陈苍笑笑,“你最近多跑几趟医院,就说自己头昏脑热这儿疼那疼,要医生给你开诊断证明病假条。我这边,你也多帮我报些课外辅导班,大不了等这事情过去了,再退费了就是,反正就是不能让那边得逞。” 吕玫被陈苍说得忘了难过,把心思放在金钱和数字上,提前收集了证据。而结果也如陈苍所料,母女二人险中求胜,度过了相依为命后的第一道难关。 后来吕玫曾经问过女儿:“那边有了妹妹,爸爸以后就不会把重心放在咱们这里了,你不难过吗?” 陈苍默了片刻,“妈妈,我早就不把他当成爸爸了。” 那时的吕玫钦佩女儿的果断,厌恶自己的懦弱,可时间汩汩流逝到现在,原先的钦佩慢慢褪色,露出下方的猜疑和忌惮。 吕玫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她一手养大的女儿,真的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吗?陈苍扎根在骨子里的冷漠,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筑就的?亦或是,她对人心轻而易举的窥破,使她过早地参透了人性的丑陋,从而造就出现在的冷漠和疏离? 不过虽然如此,此后的日子,吕玫却一直未与陈苍就此事做过直接探讨。作为单亲妈妈,她对女儿的溺爱和姑息是在所难免的,另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教育”陈苍,难道去要求她不可以解脱,不可以快乐?必须为自己的所为裹足不前,忏悔终生? 吕玫为此深深地苦恼着,甚至一度,这种苦恼超过了她对胡家人的愧疚,成为了她忧思的源头。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在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多年,陈苍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的典范按部就班地长大,日趋优秀,日趋成熟,吕玫心里的不安一点点地退散,到最后,化成了一片若有若无的阴影,不刻意寻找,便难以窥见。 只是她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平静的生活会突然被打破。那片藏匿的阴影骤然跃出,像一块氤氲从头罩下,使她再难看到上面的阳光。 吕玫在电视上看到了云暮自杀的新闻,时隔多年,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这个封存在记忆中的名字相见。 她也看到了那张被广为流传的照片,里面的人被打了码,五彩缤纷的马赛克格子,与周围静谧的环境格格不入。 吕玫觉得,云暮选的这个地方很衬他,日薄西山,荷塘孤鸿,他化成了几丝对红尘没有眷恋的流云。 云暮在吕玫的记忆里并未留下特别浓重的笔触。 最初她对他的印象也和旁人一样,惊艳于他的天赋,羡慕他的父母。她也曾半真半假地和其他琴童的家长玩笑过,说只有云暮的家长是最懂得投资回报率的,不像他们,在钢琴上投入的金钱和时间和所得及其不成正比。 后来知道了陈苍和云暮的恋情,她出于尊重和相信女儿,并未多过问。她只知道两人的感情大约终结于六年前。那时陈苍刚考进大学,寒假回家时,她试探着问女儿,要不要把男朋友带回来给她看看。陈苍听到后苦笑了一声,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着咖啡,“妈妈,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他要出国,去伊斯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成归来,还回不回来,所以我们就......” 吕玫听到后吃了一惊,可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被陈苍摇摇头阻止了,“您别担心,云暮是肯定会走这条路的,这一点,我和他交往之初就想得很明白了,现在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第三十一章舆论 吕玫在得知云暮的死讯后,曾经回想过那个时刻,她是否在陈苍身上窥到过诸如伤心、痛苦、不舍之类的情绪。 结论是没有,至少,她在她面前不曾表露。 所以在惋惜感叹了几日后,也就将这件事搁下,并未再往深处想,若非今日那个和胡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登门拜访,告诉了她云暮回国后和陈苍之间的纠葛,她还真的以为,云暮不过是女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夜色又深了几许,天空被墨黑色染透,像打翻了砚台,屈指可数的几颗寒星被挤到了天边,几不可见。 吕玫关了窗,走到电视柜旁拿起自己和陈苍的合影,盯着看了半晌后,将它倒扣在桌面上。 可胸针的影子仿佛透过木质相框洇了出来,像一只红色的眼睛,强硬地审视她,逼得她无路可退。 *** 辛夏和肖树当天便回了京平,两人一路无话,心里却在想着同一件事:现如今真凶的身份已经坐实,可法律却奈何不了她,抛开年龄不谈,就连最基本的教唆犯罪,也是没有证据的。 下了高铁,两人被滚滚人流推拥着向前,不觉便分开了。辛夏回头寻找肖树,他个子高,她没费什么功夫就看到了他。 肖树本来正在烦闷,面容惨淡,两眼无神,哪知一抬头,却看见被人流挤得脚不沾地的辛夏,于是忙朝她的方向挤过去。偏这时前方有人的行李箱倒了,横在那里,连续绊倒了数人,阻住他前进的脚步。 辛夏见状,朝出口的方向指了指,示意兵分两路各走各的。肖树一滞,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见辛夏攒起了一张笑脸,冲他大声道,“什么也别想,回去睡一觉,醒了说不定就柳暗花明了。” 第50章 *** 辛夏是这么劝慰肖树的,可是她自己却做不到这般洒脱,在床上辗转一夜后,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游魂一般地走出家门,飘下楼梯,连倪殊在后面叫她数声都没有听到。 走到车站,那辆熟悉的车子沿着路沿缓缓靠过来,车窗拉下,里面的人歪着头,一脸探究地看她,“辛记者,调查结果如何了?” 辛夏回过神,冲倪殊耸了耸肩,语气落寞,“确定了是那个人,但......好像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倪殊探过身子把右侧的车门打开,“上车。” 辛夏神态拘谨,“这不太好吧。” 倪殊似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一会儿你提前一个路口下车,快上来吧。” *** 扣上安全带,车子便又开始风驰电掣起来。倪殊细细问了辛夏事情的经过,末了,缓缓一脚刹车停在红灯刚变的路口,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着,“当妈的终究还是不乐意亲手把女儿推到绝境,不过就算她认了,你们也做不了什么。在法律上,十几年前的事情陈苍不会承担任何罪责,而现在这两桩,恐怕不管是认定教唆杀人还是教唆自杀都不容易。” 辛夏叹口气,“倪总你对法律倒是很通。” 她说话的当交通灯又一次变绿,倪殊想着心事,启动得慢了些,引出后车此起彼伏的鸣笛声。紧随其后的一辆车打了把方向贴着他们的车身过去,摁下玻璃抒出了一句京骂,绝尘而去时还不忘加了句“sb,不会开车别上路”。 辛夏一个坐车的都被那暴脾气的司机激得满脸赤红,扭头看向倪殊,却见那人脸上挂着抹似有似无的笑,没有半点怒容。 “倪总......”她想提醒他开快一点,免得再惹来指责,可话还没说出口,倪殊已经深踩一脚油门,扎入车流。 窗外的风闯进来,将辛夏的额发掠到脑后,她整理着头发,刚想把窗户关上,倪殊已经先一步按下开关。 车子变成密闭的空间,倪殊下意识从烟盒中取出一只烟,叼在嘴里叩开火机想点燃,忽然意识到旁边还坐着人,又把那烟放下了。 辛夏笑笑,“没关系,您的车子您随意。” 倪殊轻轻摇头,说出的却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除了法律,其实还有很多别的法子,你是学新闻的,也是做新闻的,这种事,不用我手把手教你吧?” 辛夏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刚想开口细问,便听他自哂一声,“你不是很看不上我操控舆论吗?可有些时候,舆论确实是一把很好用的刀,只要捅到要害处,便能杀人。” 辛夏心头一凛,“杀人?” 倪殊不再多言,驶过三个路口,朝右侧的小路一转,将车子停在一株高大的杨树下。路边有家铺面很小的早餐店,只堪堪能容下三张桌子,老板支了口大锅在门口炸油饼油条,白烟袅袅,香气扑鼻。 “这家店的糖油饼不错,”倪殊一边去拿早先被他丢在一边的三五,一边冲下了车神思恍惚的辛夏吆喝了一嗓子,“先填饱肚子,后面有场硬仗等着你呢。” *** 辛夏只是请了一天假,却发现手头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云暮自杀一事余波未平,现下又有个大型国际会议在京平召开,故而从总编辑到下面的编辑记者们,工作量都比平时翻了一倍不止。 不过纵然已经脚不沾从白天忙到傍晚,同事们还是三五不时地对辛夏开玩笑,什么昨天去哪儿过二人世界呀,什么准备何时升做老板娘啊......辛夏百口莫辩,只能逃为上策,找了个借口溜出办公室,到茶水间去打印明天采访的资料。 茶水间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就像她那张照片一样,头顶是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余光,脚下却早已暗夜流淌。 陈苍今天出去采访了,辛夏一日未见到她,这会儿骤然撞见,心头不由地一阵急跳。 陈苍看到了辛夏,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率先开口,“辛夏,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出差很累吧?” 她语气中不含丝毫调侃之意,辛夏却只看着她点了一下头,想象着那双漂亮眼睛是如何将自己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看透她所思所想。 她不想说话,也怕和陈苍说话,可是心念却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动了一动。 辛夏转身,叫住了陈苍。 *** 咖啡杯上白汽蒸腾,模糊了陈苍的脸。辛夏看不见她的眼睛,心里忽然踏实了不少。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以前那个好胜要强的辛夏为什么变了,变成了现在这么一个在单位混日子的老油条。” 陈苍“嗯”了一声,“为什么现在想要告诉我了,你一向不愿意和我交心的。” 辛夏笑笑,“我怕以后没有机会。” 陈苍不做声,辛夏于是继续道,“因为十五岁那年,我爸去世了,他的死像一把剪刀,剪断了我的过去和现在。” “我爸他走得突然,我妈接受不了,人一下子就崩溃了。我妈那个人心气儿很高,家中突遭变故,她就谁都不想见,怕给人看了笑话,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我那段日子没去学校,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和妈妈两个人,被四面墙困住。” “妈妈当时情绪很低落,吃饭和睡眠都很差,我怕惹她伤心,所以当着她的面儿从来不哭。可是有一天晚上,我陪妈妈看电视时,她忽然转头看着我,问了一句:‘辛夏,你不伤心吗?你爸生前那么疼你,可我却很少见你为他掉眼泪,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 第51章 “我当时被她问得愣住,缓过来时虽觉得满腹委屈,但碍于她的心理状况,就没有为自己辩解。后来,我就不再隐忍自己的情绪,想哭时就哭,也不管她能否看到,可是过了几天,她又一次把心里积压很久的怒气发作了出来。她说:辛夏你整天哭哭啼啼的真的很让人心烦,你就不能让我省心点,别再我面前哭丧了吗?” “我当时难过委屈地快要疯了,可除此外,更多的却是无可适从。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妈妈明白我的心,所以自此后,我在她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每说一句话都要认真斟酌,生怕她的情绪被我影响。” 辛夏苦笑一声,“虽然后来我发现她的这种阴晴不定是精神上的问题,可是那段背负着沉重的悲伤还要如履薄冰讨生活的日子,已经变成了我头顶的一块阴影,影响了我许多许多年。”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因为缺课太多,成绩一落千丈,而当时正好是期末,所以考试只拿到了中等名次。可是新学期的三好学生评选中,我却和以往一样又一次当选,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可还没来得及找老师问个明白,就从同学们的议论中得知了答案。” “那天我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平时玩的不错的朋友在说三好学生的事情,她们提到了我,说我的当选,完全是因为我爸爸,他死了,我就是烈士子女,学校要树立榜样,引领风气,所以即便我的成绩不达标,也依然要把这个荣誉给我。” 第三十二章晚餐 “其中一个人说:‘你们猜,辛夏的伤心会不会是装出来的?我以前可听她抱怨过,他那个当刑警的爸爸经常不着家,家长会一次都没有来过,想来父女间不是没有罅隙的。而且别看她在老师面前装伤心,可是体育课上,她一时跳皮筋一时踢毽子,玩得比谁都尽兴。’” “那人是我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我当时通过门缝看她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很陌生,陌生得像是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一般。此后,我便放任自流,不再努力,因为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做,他人也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评断我,没有一个人,愿意踏进我的心里,去看看我原本的样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再后来,我在烈士子女的‘光环’下,顺利走进大学,毕业后顺利就业,随波逐流,不上不下,一直混到现在。” 陈苍抿了口咖啡,面带同情地一笑,“没想到你经历了这么多事......” “我今天不是要拉着你追忆过去的,”辛夏抬眼望向对面的人,咖啡的热气已经散去,陈苍的脸清晰地呈在她的面前,像皎皎明月,灵动中透着丝冷漠,“我是想告诉你,那段日子,我一直希望身边有一个人,她能看懂我,懂我的悲伤和无助,懂我对爸爸的愧疚和思念。我在她面前,可以敞开心扉地哭,敞开心扉地笑,她不会因为我的起伏波动,去评判我否定我,因为,她从不会误读我。” 对面静默无声,陈苍脸上的笑容还在,却已经变得僵硬。 辛夏站起身走到茶水间门边,顿住步子,回头望向陈苍,“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遇到你。” 旁边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几个同事陆陆续续出来,有的按肩,有的揉颈,带出一股颓丧疲惫的气流。辛夏随波走进人群,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万千寂寥涌入,纵使身处闹市,都无法从中挣脱。 *** 陈苍走到单元楼下时,发现家里的灯亮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仰脸看着对面墙上自己那张放大的照片。 她快步上楼,开门时已经听到吕玫的声音,“回来了。” 陈苍应了一声,嗅着熟悉的饭菜味儿,换鞋走进客厅。 “怎么忽然来了?”她掩去眉宇间的愁容,走到吕玫身边抱着她的脖子撒娇,“想我了吗?” 吕玫抚着女儿的秀发笑,“多大了,还像小孩儿似的,没个正经样子。累了吧,妈妈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快来尝尝。” 一顿饭,母女两个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几道菜皆剩了大半,留下满桌狼藉。 陈苍要去洗碗,却被吕玫抢先了一步,她按住女儿的手背,指尖透着些微凉意,“我来吧。” 陈苍笑着推拒,“妈你奔波了一天,去歇着吧,我来收拾。” “虽然我是妈妈,可是这么多年,却总感觉苍苍是我的依靠,我依赖你,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吕玫淡淡一笑,把剩菜倒进垃圾桶,将盘子叠成一摞放在桌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陈苍,眼底笑意被灯光染成冰冷的青色,“我记得在我和你爸爸离婚后,你曾经告诉过我,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所以不能把依赖变成一种惯性,这东西,看着像蜜糖,实际上,是裹了糖霜的毒药,能毁人一辈子。” “我当时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认清现实重新振作,可后来虽然在经济上逐渐独立,将你抚养成人,但这么多年,我心里边,却一直把你当成我的靠山。” 吕玫鼻音渐渐加重,视线也蒙上一层水雾,变得模糊。 “我还是错了,我不应该把他人当成依靠的,因为不管是谁,终究都是要离开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耳朵有些嗡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苍苍,这次我不能站在你这边了。” 陈苍看着吕玫瘦削的背影,她身后那条代表着伤心的蓝色影子从脚边蔓延出去,像一条流逝不尽的长河。这影子,她方一进门便看见了,现在终于明白了它暗含的意义。 第52章 陈苍慢慢站直身子,呆立了几分钟后,轻声道,“妈妈,家里没有洗涤精了,我去楼下的超市买一瓶。” 吕玫嗯了一声,存了好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瞬间爬满面庞。 *** 陈苍走进卧室,来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密封袋。透明袋子里,数张银行卡压在一本暗红色的户口簿上,看起来五彩缤纷。最上面搁着她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如沐春风,陈苍却觉得刺眼,因为不知此生是否还会再有那样的笑容。 她将密封袋塞进挎包里,想着是否还要带几件常穿的内外衣物,却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拎包走到玄关,换上不久前刚脱下的鞋子。 客厅里,吕玫站得笔直,手下还压着那摞浓油赤酱的盘子。陈苍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狠下心,转身拉门出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 梧桐和银杏的叶子被风卷了一地,每踩上一脚,便发出刺耳的爆裂声。 陈苍行色匆匆,没有留意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串脚步声,等到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小区南面一爿草木萧疏的花园,看那人的影子从后方流溢出来,覆上她的鞋面。 周围野草漫长至半人多高,几处仿西式人物的石雕掩映其中,露出被月光染得煞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睛。陈苍站住,屏着气息回头,目光一点一点向上,爬上那人的脸。 在看清楚他的面庞时,她的呼吸骤然一顿,目光却再也无法从他清隽的五官上移开。 他的样子没变,长眉秀挺,双眼明亮,嘴唇饱满。尤其那凝在眉头的一点稚气,这么多年都未化去,只是被岁月冲刷,多了些许倔强。 “胡瓜。” 叫出这个名字,陈苍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恍惚: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躺在水晶棺中,面容虽然尚算安详,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她觉得他被修容过的五官像是被封印在一张纸中,彩墨用得多了,有些洇,散出不易察觉的毛边。 陈苍打了个激灵,身子像通电般哆嗦着,指着那人影喃喃,“你不是胡瓜,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不会再长大了。” “姐姐,”那人像以前那般亲昵地唤她,朝前走近一步,“那晚我忍着睡意,一直等到家人都睡着了,才偷偷溜下床,在客厅的神龛前点燃了香烛。神龛很高,我踩在凳子上才够得着,下来时,不小心把蜡烛推倒,烧着了旁边的黄表纸。窗户开着,燃起来的纸被风一吹,飘得满屋都是,有的落在沙发上,有的落在窗帘旁,火苗窜起来,刚开始还只是星星点点的,可不会儿,就变成了一蓬一蓬的火光。” 陈苍的思绪被他的话牵引着飘向那两个黑洞洞的窗,徘徊不定,忽远忽近。 他继续说。 “我怕被爸爸骂,不敢叫醒他们,自己去厕所接了水,想把火压下来。可是那火烧得真快啊,我泼了两桶水,再出来时,火苗已经窜到了天花板,生出黑烟,把我熏得喘不过气。” “爸爸妈妈和外婆也被烟呛醒了。妈妈冲出来把我护在怀里,爸爸报了火警后,一次次去接水扑火。” “可终究是徒劳的,火势蔓延,点燃了所有能烧着的东西,火舌从四面八方舔过来,烧焦了我们的头发。” “外婆裹上被子,试图从早已被大火封住的门口冲出去,可是那门被火烧得变了形,她撞了几下都没能撞开,自己反而被被子绊倒,跌进火海。妈妈撒开我去救外婆,却被她呵斥住了:‘不要管我,先救瓜瓜,孩子小,呛不得烟的......’” “这是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倒在门边,再也没有爬起来。” “妈妈亲眼看着外婆被火海吞噬,精神几近崩溃,她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瓜瓜你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三更半夜放火啊?’” “胡珈”又朝陈苍逼近了一步,冷淡的目光直落她的双眼,“姐姐,你猜我当时是怎么答的?” 陈苍被他的诘问逼得朝后连退几米,身子撞到后方的雕塑,将那本就已经摇摇晃晃的石雕从台基上撞下,跌进她脚旁的荒草从中。 不远处有人放起烟花,不知在庆祝什么,火光在头顶炸开,光华四溢,从雕塑空洞的眼睛中一闪而过,像是在瞬间点燃了石人的生命。 “胡珈”的眼睛也被烟花点亮,却也像石头一样,冷得不含一丝暖意。 “姐姐,那天,你对我说了什么?这么多年,你又做了些什么?” 他朝陈苍走过去,神色松弛,步履轻快,就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午后,他追着陈苍出了门,满脸兴奋地趴在栏杆上,叫住了她。 第三十三章愚人 胡珈趿拉着拖鞋的脚一前一后地晃荡着,嘟起嘴唇撒娇,“姐姐,陪我看完西游记再走吧,今天晚上观音菩萨就来五庄观救他们了。” 胡远航的目光从门缝中一闪而过,陈苍心里一沉,摆摆手让胡珈回家。可小男孩却依然趴在扶手上,笑眼弯弯地望着她,不说话。 他身后,拖着一条明黄色的影子,那么刺眼,盖过了夏日午后炫目的骄阳。 黄色,是好奇啊。陈苍停住步子,转头看向胡珈,“瓜瓜,你想见神仙吗?” 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磕绊,胡珈却一字不落听在耳中,他使劲点头,惺忪的睡眼登时变亮了。 “等夜里家里人都睡了,你去把香烛点着,菩萨就会显灵的。记住,谁都不能告诉,否则就不灵验了。” 第53章 这句话陈苍说得很快,因为胡远航刚弹奏完一首曲子,又一次朝她这边望过来。 陈苍被那两道目光迫地转身朝楼下走,抬头看见几面灰扑扑的墙同时朝自己压来,将她逼入一条无从选择的窄巷。 六层楼,却显得格外漫长。陈苍听着自己空洞的脚步声有规律地踏踏作响,觉得像是身处一个阴冷的梦境,此生都难以醒来,一直到看见楼外的阳光,她才勉强回神,快走几步,闯进真实的天地。 楼洞口横着一条细长的人影。云暮斜倚在墙上,盯着地上一队搬家的蚂蚁发呆,没有发现突然出现的陈苍。 “你的课不是早就结束了,怎么还不回去?”陈苍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问他。 “我和胡老师起了争执,他说我好高骛远,急功近利。我说他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我的前途。”云暮摇着头笑,眼角却有不易察觉的湿意,“陈苍,为什么生气的时候,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还是对最关心自己的人。” 陈苍用脚尖轻轻摩挲着地面,“你还是执意要去央音?” “我本来也没想清楚,但是听老师说我不行,就被激起了好胜心。”云暮苦笑,偏头看六楼那扇敞开的窗,窗户出于安全考虑,被铁丝网封住了,但里面花草不败,顽强地挤出抔抔绿意出来,“老师说那个地方卧虎藏龙,各路高手过招。我去了那儿,或许造诣上会有所提高,可是心理上,却可能早早就被击垮了,不如在这里踏踏实实把基础打好,将来参加国际比赛,靠拿奖一样可以博出一番天地。” “我给不出建议,因为我也不知道哪一条路是对的,”陈苍拍了拍云暮的肩头以示鼓励,“你看,当个普通人也是有好处的,生活从不给我们这么多种选择,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行了。但你是天才,自然承担地要比平凡人多一些。” 云暮呵地一笑,“陈苍,你知道的,我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多了......” “除了在音乐上,”陈苍扬眉,去看蓝得纯净的天,自嘲地笑笑,“好好和老师谈谈吧,他对你寄予厚望,不会舍得明珠蒙尘的。” *** 那天晚上,云暮在单元楼下面徘徊了许久,可是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敲响胡远航的家门,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几年后,当他在竞争激烈的央音苦苦挣扎时,经常会想起胡远航最后那番爱之深责之切的教诲,并为之后悔不迭,整晚痛哭。 云暮的病根也是在那些年种下的。 他不是附小直升上去的,一开始被周围的同学认为是野路子,血脉不够“纯正”,受到不少排挤。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日没夜守在琴房苦练,耳所能闻,唯有一首首早已熟稔于心的古典乐,目所能及,便是那十尺见方的屋子,和一台被无数手指磨砺过的旧琴。 那些日子,云暮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那间终日见不到阳光的琴房的一部分,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会再生长茁壮,而是会慢慢老化、开裂,直至腐烂枯朽。 有许多次,他甚至想从窗口一跃而下,以此解脱,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他总是会想到身后的父母,和那一双双饱含着崇拜和羡慕的眼神。 对于一个天才来说,登上神坛确实比平凡人容易,可单单只是想到有一日从上面跌落,就会令他胆寒。因为,他的坠落不仅会毁灭掉自己的肉体,还会砸碎那些将他捧上去的手臂。 最无助的时候,云暮又一次想起了陈苍,那个已经和他分隔两地的女孩儿。他想起了她从逆境中顽强走出来的模样,心头陡然生出一股这一刻便要见到她的冲动,那股冲动比音乐所赋予他的激昂还要令人动容,故而,他去了石市,找到了她。 后面便是一个彼此救赎的故事:一个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女孩和一个快要溺水的男孩。云暮不知道陈苍真正的病因在哪里,却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候,在她头顶的幕布上撕开一道口子,把阳光放了进来。 陈苍也点亮了他。初恋的魔力盖过了少年心中的困扰,而他与她共同经历的种种过往,也减轻了他因自己对胡远航的“背叛”而产生的歉疚。 陈苍安慰他:不要再为过去发生的事情赎罪,因为死者已矣,所有后悔和痛苦便成了生者的安慰剂,虚伪且无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站在无人的四野中,身后是即将坠落的夕阳,炫目却已近垂危。 云暮用相机记录下了那一刻,也将这句话记在心,可是多年后,当陈苍早已挥手与过去告别,远赴它处的时候,云暮才发现,他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云暮和陈苍约会的地方是石市附近的一座小镇子,与这个新兴的工业化城市不同,它因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闻名,故而多了些古朴的意蕴。约会的方式简单得近乎单调,他每月一次来石市找她,两人在石桥景区牵手散步,找一家干净的饭店点两三个清淡可口的小炒抚慰肠胃,成年后,自然地延伸到了肉体上的交融。 分手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在那家两人常去的旅社中,云暮告诉陈苍,他被伊斯曼音乐学院录取了。 “你和我一起过去好不好,我查过了,伊斯曼所属的大学有适合你的专业,以你的成绩申请应该没有问题。至于费用你也不用担心,我前两次比赛的奖金应该能够覆盖这几年的学费,后面还有几个计划内的比赛......” 第54章 “云暮,我不打算出国。”陈苍平静地打断他对未来的规划,坐起来,拿起丢落在床边的衣服套上,“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云暮心口抽了一下,“是因为阿姨吗?” “和我妈没有关系,”陈苍把头发从领口拨出来,回头冲他笑笑,“我对现在的大学很满意,不想改变。” “那我也不去了,跟着老师读研也挺好,”云暮坐起来抱住她,“我想得太简单,以为学校和费用的问题解决了,你就会跟我走。陈苍,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随波逐流,做一个附庸品。” “你也不能做附庸品,”陈苍轻轻拨开云暮的手,回过头与他对望,“出国深造是你一直向往的,也是你这个专业的最佳选择,如果你为了我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会怪到我头上的。云暮,我不想为别人的人生负责,你也一样,所以这个当口,分开于你于我都是最优选。” 云暮心头一震,“你不爱我吗?” 陈苍低下头,“我觉得爱是有期限的,我爸当时追求我妈的时候,因为家里不同意,闹得要跳河自杀,可是你看,没过几年,他就背叛了她。现在他和另一个女人另组家庭,和和美美,我妈却留在原地踏步不前,不时还会缅怀一下和我爸蜜里调油时的好日子,真是可悲。” 她轻轻笑了一下,抬头看他,“云暮,我们都向前看吧,以你的才华,更应该去追寻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要在虚无缥缈的小情小爱上打转了。” 许多年后,当云暮坐在回国的飞机上时,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和陈苍的这一段对话。他扪心自问:如果当时他没有向她提出自己要去伊斯曼,他们两个现在还会在一起吗? 一个令他不安的答案快速从脑海中冒出,骤不及防。 不会。 陈苍当时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需要他。那时他去石市找她,发现她和自己一样被心魔困扰,无法逃脱。他还记得她当时的模样:两眼无神,萎靡不振,就像被霜打了的小草,再也无法直立。 她说,她每每想起胡珈躺在水晶棺中的模样,就会全身冰凉。练了多年的钢琴也只能放弃,因为她总会看到胡远航一家人的影子飘在琴面上,像一株株摇摆不定的水草。 可后来她走出来了,所以,他所给予她的情感价值便所剩无几了。 这个答案令云暮心头一阵激跳,连手都不由地跟着颤抖,可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孩,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淡漠无情的人呢?若是这样,她又怎么会因为胡家出事而避走他乡,甚至放弃钢琴? 旁边的经纪人见他面色苍白,小声提醒:“医生说,回国后的一段适应期,你要继续吃药。”说完,又问一句,“怎么坐立不安的,想起什么了?” 云暮将那个被他自己否定掉的答案从脑海里挥去,嘴角扯出一个懒散的笑,“没什么,愚人多虑而已。” 第三十四章蓝色 第一次独奏会后,云暮找到了陈苍的联系方式,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那端,熟悉的语调隔着六年的光阴,变得有些陌生。陈苍说,她已经把过去都抛在脑后了,让他和她都向前看。 云暮搁下电话,心里因为期待而生出那一线光又一次被挡住,灰突突的一团,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这些年他给陈苍写了好多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回过,但人总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尤其对于一个在沼泽中苦苦挣扎,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人来说。 那晚云暮一夜未睡,第二天醒来时还是觉得胸闷心悸,吃了药都无济于事。练琴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犯了好几个平时不会犯的错误,最后自己跟自己置上了气,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甩下一首《骷髅之舞》,撂上琴盖,走到窗边透气。 经纪人看出他的异常,拿了瓶水走过去递给他,“怎么了,没休息好?” 云暮接过水,盯着下方被太阳照得亮白的马路,慢慢道,“下一场独奏会,推迟吧。” “那怎么行?已经放票了,海报挂得满大街都是,现在忽然要推迟,我怎么去和剧院交涉?” “我弹不了,我现在的状态,还达不到平时练习水准的一半。”云暮看着经纪人心急火燎的模样,平静地解释,“推迟总比搞砸了好,你也不想我刚回国就被推下神坛吧?” 经纪人抹了把汗,“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开演?” 云暮抿抿唇,“看状态吧。” “你简直是......”经纪人头顶一热,血气上涌,可看见云暮眼底两片淡淡的淤青,又怕刺激到他,忍着气把后面的话咽下了,只说自己试一试,去找剧院沟通。 云暮在酒店里躺了一天一夜,睁眼闭眼却都是儿时在京平的种种。 小时候,几个一起学琴的同伴因为一些幼稚的玩笑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站在一边,配合地露出笑容。后来他们发现他一成不变的反应,便问他到底听懂了没有。他说听懂了,但解释起来又总说得不着边际,显然是半点也没有理解笑话的精髓。 后来小伙伴们就特别喜欢给云暮讲笑话,因为他的解释远比笑话本身好笑得多。 有一次,陈苍问:“钢琴和邮箱为什么阴气重?” 大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她便乐呵呵揭晓答案,“因为钢琴住了几个妖,邮箱住了几个魔。” 第55章 众人听了皆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云暮面露尴尬,咬着嘴唇苦笑。陈苍恨铁不成钢地拍他的肩膀,“天才,你去问问瓜瓜,他一准儿能猜出答案。” 后来云暮真的问了胡珈这个问题,哪知他刚说完,淘气的小男孩就脱了鞋跳上沙发,摆出孙悟空手搭凉棚的造型,唱出一句歌词,“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 想到这儿,云暮冲着黑暗一笑,将满溢出去的记忆拦住。他只敢回忆到此处,因为再往下,便是他不敢触碰的痛处,那处儿表面上虽然已经长住了,但只是一层薄皮儿,轻轻一碰,便会原形毕露,现出底下的烂肉朽骨,触目惊心。 也是出于这一点,这么多年他没去联系过除陈苍之外的故友,也没有去看过胡远航一次,虽然这种行为,为他惹来不少非议。 身旁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打破一室寂静。云暮本不想接,余光却瞥到屏幕上那个他魂牵梦绕的名字,于是一把抓住贴到耳旁。他的呼吸又紧又促,提着一口气,许久才慢慢呼出。 “云暮吗?我是陈苍。” *** 陈苍约云暮在老房子里见面。 她提前到了一会儿,泡了两杯热茶放到茶几上,自个在沙发一角坐下。 布艺沙发上残留的吕玫身上特有的香水味,陈苍闻着这熟悉的味道,看着对面墙上那只早已不再转动的钟表,思绪不由地飘到到十二年前。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没错,每周日的这个时间她便会准时从家里出发,去胡远航家里回课。出门时她肩膀上总是挎着只沉甸甸的帆布袋子,里面装着的一代代轮换的钢琴书,从哈农到拜尔再到巴赫肖邦...... 骑车朝东行两条街,就是人民公园的北门,不过陈苍会提前拐进一条小巷避开人流。 她在那条巷中一路畅通地穿行,骑到出口时,便能看到街对面胡远航居住的家属院。 靠近大门处一幢淡黄色六层小楼的顶层,就是胡远航的家,也是他的课室,陈苍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周日午后,一直到十二岁那年,那场由她一手主导的火灾。 一晃数年,那段往事早已被她遗忘,偶尔想起,也在心里掀不起波澜。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它竟然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以鲜活的姿态,血淋淋地挡在她的眼前,拦住她的前路。 想到这里,陈苍嘴角动了动,起身走到窗前。午后忽然又下了雨,秋雨如丝,细细洒落,给天空添了一笔苍凉的底色。 云暮的身影在对楼拐角处出现,他没有打伞,伸出一只手挡雨,压下额前的刘海,遮盖住半边眼睛。陈苍把面前的玻璃门来开,冲那个湿漉漉的身影挥手,“云暮,这里。” 云暮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便一路小跑过来,穿过屋前不足十平米的小花园,走上三级台阶在玻璃门前停住。 “不好意思,让你淋雨了。” 陈苍一边说一边侧了侧身请他进来,云暮却在门口站住不动,鼻尖挂着颗水滴,面含歉意地冲陈苍笑,“全身都是水,会把你家弄脏的。” 陈苍摇摇头,从卫生间拿了毛巾塞到云暮手里,“先擦一擦,别着凉了。” 云暮没有动,水滴从他的身上顺着裤脚滑落到地板,积成亮晶晶的一滩。他舔舔唇,就着湿润的雨的味道,问她,“你为什么愿意见我了?” 陈苍抬头,眼角仿佛也沾染上了雨水,她冲他笑笑,佯装出来的平静一碰就碎,“我不想再像六年前那样口是心非了。” 云暮觉得有烟花在脑海里炸开,轰的一声,余下,便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什么也顾不得,拉了她的手,将她揉进湿漉漉的怀中。 陈苍从头到脚被一股湿气所困,连带心脏都被浸润得冰凉。她揽住云暮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去看他身后那条影子。 深蓝色的,像一条平阔的水波,和她想得一样。 蓝色,忧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病似乎更重了。 陈苍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毕竟是爱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可那丝温情只是稍纵即逝,她想到自己面临的困境,毫不犹豫地将它丢开。她附在他的耳边,“云暮,你终于回来了。” *** 其后几天,云暮觉得自己像是在飘在云端。 时光仿佛一下子退回到了六年前,他的生活被音乐和爱情填满,再无暇为别的事情神伤。独奏会的时间也确定了,虽然朝后推迟了一周,但乐迷出于对天才的喜爱和尊重,很乐意为他的错误埋单,所以并未在外界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忙里偷闲,云暮甚至一改以往低调的作风,接受了电视台的一期专访。在节目的最后,主持人抛出一个问题:对于艺术家来说,爱情和艺术的关系是怎样的。 云暮给出的答案是:于他而言,爱情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爱情,因为好的艺术是能触摸到灵魂的,而唯一能和它一样触碰到灵魂的,就是爱情。 “你的艺术表现力这么超群,感情生活是不是也比旁人更丰富多姿一些?”主持人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个先笑了。 云暮脸上也浮出腼腆的笑意,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领结,坐直面向镜头,“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主持人登时来了兴致,“是什么人?” “一起练琴的女孩子,她是所有琴童中最漂亮的那一个。” 第56章 主持人眼睛一转,抓住重点,“你回国后联系她了吗?” 云暮刚想回答,却被经纪人先一步挡下,“时间到了,这个问题咱们就不深究了。”说完,又笑着解释一句,“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人女孩儿早不记得他了。” 云暮歪着头没有说话,一双笑眼亮晶晶,仿佛缀满了星光。 第三十五章“偶遇” 离独奏会只有两天的时候,陈苍约云暮去了一家名叫“蝶园”的客栈。蝶园地处郊外,是一爿民国时期的老洋房。 云暮走过那条古旧的走廊时,心里忽然觉得时光在这里变得静默无声,前方那间屋子,那个在屋中等待他的人,还是十二年前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那捧沾着水滴的新鲜花束,笑吟吟地刷响房卡,开门。屋子里是是新中式的装修风格,低调古朴。陈苍坐在正对着门的一张雕花木桌旁,托着腮垂首自饮,她旁边放着一瓶酒,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已经见底,像一面能照出人间万象的镜子。 “怎么喝了这么多?”云暮慌忙朝她走去,将花放在桌上。他不记得陈苍有喝酒的习惯。 陈苍抬头,眼睛红红的,不知是沾了酒意还是刚刚哭过。她摇头,把已经走到身旁的云暮轻轻推开一点,看着他,“对不起,我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云暮的心脏抽了一下,心中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下意识问出两个字,“什么?” 陈苍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我总是会想到胡老师,想到瓜瓜......那天,他让我留下来陪他看电视,可是我拒绝了他,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云暮,我一直把瓜瓜当自己的亲弟弟,可是我拒绝了他最后的请求。今天我又在钢琴上看到了瓜瓜的影子,我想他一定是恨我的,所以才不能安息。” 她捧住脸,“我应该留下来陪他的,那天我要是留下来,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云暮的手在桌子下方死死抠住自己的裤缝,声音轻得像飘起来,“神龛是半夜着起来的,和你留不留下都没有关系。” “不一样,云暮你知道蝴蝶效应吧?”她放下手,面色凄哀,“瓜瓜有起床气,那天我没留下,他心里不顺,一定会和老师闹脾气。老师看起来斯文,但吃软不吃硬的,师母又一向溺爱瓜瓜,两人说不定会因为这件事起争执。” 她将目光从云暮脸上移开,定格在窗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喃喃,“家里人吵吵闹闹,气氛不和,可能就会忽视掉一些平时会注意的细节和风险。我想,那晚胡家有人生气,有人调和,有人抱怨,所以便忘记了灭掉香烛,所以,才引起了那场大火......” 云暮伸出一只手揽住陈苍的肩膀,“这都是你的想象,陈苍,你想得太多了。” 陈苍摇头否认,声音急促,“万一......”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云暮苦笑着,声音有些虚弱,“那天老师确实很生气,但惹他不快的那个人,是我。” “云暮,我不是这个意思,胡老师不会生你的气的,你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他对你,比对瓜瓜还要上心。师母不是总开玩笑说,你和瓜瓜同时掉进水里,胡老师先救的一定是你。我想老师对你,并不仅仅是‘惜才’,他是把你当成了自己孩子。” 云暮没有说话,伸出另一只手臂搂紧她,将那具熏染着醉意的身体箍进自己怀里。 “陈苍。”他眼前一阵眩晕,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似是要将他推向脑海中,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云暮你怎么了?” 陈苍扳过他的脸,只问了一句,他却猛地将嘴唇压下去,在她的唇舌间碾过去...... 一吻后,陈苍气喘吁吁地伏在云暮肩头,“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他抱住她,就像抓着救命的稻草,“我只是,只是想老师了。” 陈苍将五指插入云暮的发间,余光瞥到,被压在乌发下面的几片斑白,像那只和她贴得很近的心脏,斑驳不堪,一碰就碎。 “云暮,我们明天去一趟常青陵园吧。” *** 当晚刮了整宿的风,京平在一夜间褪去盎然生机,被唤出深秋的寂寥。 气温骤降,单层衣物已难以御寒。所以在接到陈苍的电话,说她临时有一个电话采访,要晚一个小时到的时候,云暮转身走向身后那间门庭冷落的小咖啡厅。他压低帽檐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点了杯热咖啡。 店员很快端上一杯拉花拉得极为随意的拿铁,云暮摘下墨镜,端起来轻抿一口,将杯子轻轻搁下。 他十指交握抵住下巴,目光穿过前面的玻璃窗,来到不远处那片色彩浓翠的山脚。常青陵园就坐落于此,终年青翠的松柏中,排列着整整齐齐的墓碑,远望去,像一朵朵白浪。云暮觉得人的生命也确如浪花一般,渺小而不起眼,甚至来不及一跃而起,就被淹没在肆虐的急流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他掏出来看了一眼便摁掉。他现在没心思和经纪人多聊,更何况,他知道对方想要问什么,无非是为什么联系不上,为什么不练琴,为什么如此不敬业...... 他看着暗掉的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影子:里面的人整夜未睡,眼神发飘,像个游魂。他笑了一下:为什么明明已经疲倦至极,还要费尽心力去够树杈上最高的那只果子? 第57章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将咖啡杯压在上面,仿佛这样便能暂时地与世隔绝。 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云暮朝里侧坐了坐,手支下巴看向窗外。 脚步声却在他身旁停住,两道目光从上方垂下,罩住他。 “哟,这不是大钢琴家云暮吗?终于舍得回来看胡老师了。” 云暮抬起头,看到一男一女站在桌旁望着他,男的看着眼熟,应该是小时候一起练琴的同伴,只是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 云暮定定看他几秒,“对不起,你是......” 男的在女朋友面前失了面子,笑了一声,“呵,还在我面前装b呢,不过也对,你连老师都不记得,还能记得住谁?”说罢,拉了一旁女伴的胳膊一下,下巴颏朝云暮的方向一杵,“不用介绍了吧,钢琴家云暮,现在可是街知巷闻的人物。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们胡老师对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他却在老师去世后,连追悼会都没有参加,就巴巴地跑到央音投诚去了。这在古代叫什么,背叛师门,丫就是一叛徒。” 云暮被这话气得血液上涌,脑袋发懵,什么也没想,起身拎起拳头便朝那张脸挥过去。可对方显然是练过的,朝后略退了一步,伸手在他胳膊上利落地一拍,便把云暮推到墙角。 “大钢琴家,小心别弄伤了手,不然,又可以找到借口推迟独奏会了。” 他一脸戏谑地拍拍手,揽了女朋友下楼,嘴巴里却依然不依不挠,“十几年都没来过,现在看自己风评不好,假惺惺来看老师了,到时候再告诉媒体,博得大众同情,挽回声誉,我真是瞧不上这种人。” “人家也不一定就是这种人,你太冲动了。”女的有些惊魂未定,回头去看还蜷在角落里的云暮,似是想表示歉意,脚下顿了一顿。 男的却推着她朝前走,“你不了解他,他不光不来看老师,还从来不接哥几个的电话,生怕人黏上他似的,这种人,根本不用给他脸。” 两人说完就咣咣下了楼,连咖啡都没有点。下面两个店员听到了上面的动静,快速冲彼此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刷着杯子,小声一笑,“该。” *** 和常青陵园隔了一条街的马路边上,一辆出租车已经停了半个小时。司机从后视镜看后座上刷手机的女孩儿,笑着问她,“姑娘,你等朋友等得够久的。” 陈苍头也不抬,“不好意思,一会儿多付您一些等待费。” 她边说边朝上翻“胡家班”的群聊天记录,看到昨天上午那一条,手指停住:“上次胡老师忌日我在外地出差,明天专程带女朋友去一趟常青陵园,祭拜恩师。” 是一个小时候一起练琴的旧友发的,那人从小被家里人宠坏了,脾气火爆不受管束,可独独对胡远航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胡远航过世后,他每年的清明中元都要来墓前祭拜,没有一次缺席,故而对云暮颇有微词。 手机叮铃一声,又跳出一条信息。陈苍滑到最末,看到那人写道:“竟然遇到大钢琴家来扫墓,真是稀罕了。” 下面马上有人回他:“云暮?大人物啊,哥们儿要联系方式了吗?” 那人飞速回了一条,“联系方式?要不是看在胡老师的面上,丫就被我揍了,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下面没人再接话,气氛尴尬。陈苍看着屏幕由亮变暗,片刻后,轻声一笑。 第三十六章肮脏 那晚云暮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后,他蹲在街边给陈苍打电话。 那端是“嘟嘟”的忙音,他却对着没有接通的手机喃喃:“陈苍,为什么......他们都不理解我?我觉得做人真的好累啊。” 手里的酒瓶擦碰上地面,发出一声轻响。他忽然意识到并没有人在听他倾诉,于是自嘲地笑笑:也是,那人早上匆匆赶来,和他到墓园祭拜之后,又着急忙慌地走了,想来是有无法推脱的工作。 而他在她走后又在胡远航墓前逗留了许久,一直等到风弱了,山上的雾气重新聚起,才顺着几乎被雾完全笼住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 走到山脚的时候,他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喂”了一声,于是在惊觉中回头。后面有三五个上山祭拜的路人,都在安静地走路,无一人看向他。云暮暗自发怔,片刻后,转身站直,冲着胡远航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酒瓶里的酒已经尽了,云暮把瓶子搁在一旁,伸手在地上随意敲击着。惯性使然,他弹了一首拉德斯基进行曲,意识到时,不觉哑然失笑,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还有心情弹这样旋律欢快的曲目。 身后的酒吧冲出来一个醉汉,歪斜着走到云暮旁边,捂着肚子大口呕吐。秽物喷溅到云暮的手背上,带来一股刺鼻的气味。他抬起手,目光一怔,想起公司为自己这双手买了百万的保险金,想起平时连剥个橘子都要被经济人制止,怕他弄伤手指,不由又笑了一下。 醉汉觉得受辱,瞪着眼睛指他,“嫌......嫌脏?他妈的嫌脏还来这种地......地方,撒泡尿看看你自己比老子干净到哪......哪儿去。” 云暮摇晃着起身,“干净?只有干净的人死绝了,其他人才活得下去。” 醉汉虽已经七荤八素,却觉得这话颇有几分哲理,又见这人不与自己计较,于是冲那个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身影喊道,“哎,哥们儿,有......有人在马路对过偷.......偷拍你,注......注意点儿。” 第58章 云暮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踉跄着去了,单薄的身骨将清冷的月光撕开一条黑色的口子。 第二天,独奏会无故取消。 大厦倾覆,恶评如雪片般杂沓而至,曾经备受追捧的天才从云端跌落,成为众矢之的。 暮色黯淡,残阳如血,在不远处的荷塘上涂上一道耀眼平阔的光波。云暮已经在这座位于京平南郊的湿地公园待了一整天,身体早已被风吹透,没有知觉地战栗着。他抬腕看表,见秒针一点点攀爬到最高处,和分针重合,来到独奏会开始的时间时,心里仿佛有大石掉落,将一切纷乱的情绪砸得支离破碎。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开机,看着屏幕上几十个未接电话,垂头笑笑,转而打开相簿。 陈苍的照片在收藏夹中。他将它点开后,举着手机和天边的暮色对比,恍惚间觉得,六年前的那天和这一刻在头顶的天空上重合。 他给她拨了个电话。 那边的人心急如焚,“云暮你去哪里了,手机怎么关机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你知不知道现在舆论沸腾成什么样子了?说你看不起国内观众,说你傲慢没有契约精神,再这样下去,你会......” 她猛地打住,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绪,“云暮,你在哪儿啊?” “陈苍,”他柔声叫她的名字,“我很想见你,我在蝶园等你。” *** 雕花的木窗外,月光扑朔,花影摇曳。云暮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从窗格外一闪而过,起身去给她开门。 陈苍的脸从层叠的丝巾下透出来,像一盏清冷的月。他把她拉进屋子,牵了她的手在桌旁坐下。 陈苍看着云暮身上那件皱皱巴巴的单衣和裤脚缠泥的裤子,鼻子一酸,哽咽,“云暮,你怎么就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她眼含泪花,肩头战栗,云暮心里一动,忙将她的手抓握住放在胸口,“别哭啊,我没事儿,我只是花时间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想明白什么了?” “我想放弃钢琴了,”他笑笑,嘴角却有些牵扯不动,“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告诉我,我有天分,我是天才,所以一定要练琴,要好好地练琴,夜以继日地练琴,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我的天赋。可是在我努力拿了一个又一个奖之后,他们又说当个天才真好,别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他毫不费力就拿到手了。” 他摇着头苦笑,手指仍然下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我一直被这些话推着朝前走,走了二十年,想停停不下来,可是,我真的很累了,想歇一下了。今天我在湿地公园想了一天,终于想明白了,陈苍,弹琴这件事我也不是非做不可。当个普通人,娶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过朝九晚五的日子,也不是不行,我不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天赋负责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是飘起来的,里面光影黯淡,像是马上要灭掉一般。陈苍微偏过头,去看他身后的影子,那影子的颜色比她上一次见他时更深了一点,几乎变成了黛色,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山石,突兀嶙峋。 她心里一动,从眼帘下观察云暮,见他面色憔悴,眼下窝着两团淤青,心中已起盘算:你现在一定被压得透不过气,所以才把我当成最后一剂救命良药了吧?可是你已经病入膏肓,即便一时挣扎起身,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她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做的一场专访。采访对象是国内知名的心理学教授,专攻抑郁症。陈苍当时提的问题是目前国内对抑郁症并不重视,很多人以为这只是单纯的钻牛角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那么请问抑郁症患者最不能受哪些方面的刺激。 教授冲她点头笑笑,“这是个很实用的问题,陪伴抑郁症患者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它会给我们的生活设置很多‘禁区’。除去比较显而易见的一些刺激因素,比如工作上的失误,亲人的离去,失恋等等,还有一些隐形的‘禁区’,是普通人根本意识不到,甚至以为能缓解病症的。” 他略顿了一下,挑眉道,“最常见也最影响患者心情的,就是‘鼓励’。你没听错,诸如‘要坚持,要努力,想开点’之类的看起来善意的话,却往往会在抑郁症患者的心理上制造巨大的障碍,甚至,会变成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目光坚定地看着陈苍,“给他们陪伴和拥抱就好,这些鼓励,吞到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要讲。” 陈苍捧住云暮的脸,细细看他,看他苍白的皮肤和瘦得略显尖锐的下颌......这是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少年,这是将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少年。 她忽然吻住他,泪水潸然,“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嘴唇上有热烈的回应,云暮的吻深且用力,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挣扎。 血从唇畔蔓延至身骨各处,挑起炽热的火,要将人烧成灰。陈苍被他抱着来到屏风后面那张仿古雕花的木头床旁边,身子下沉,被柔软的被褥裹住。 她睁大眼睛,任那人的气息在身侧或轻或重地游弋,颠扑不灭。 云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站在万丈高崖的边缘,身子将坠不坠,被风扯得像一张白帆。他很怕,悬崖下浮起隐隐的呜咽声,是黑暗对生者的召唤。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朝前一拽,把他拖出险境。 他看不到手的主人,但十指交扣,他已丈量出那手指的粗细和长度。他从这熟悉的触感中认出了她,故而一段埋藏许久的记忆又一次打开,在梦里重现。 第59章 那是他去央音前在京平参加的最后一次比赛,省级的赛事,主办方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台九尺施坦威。 陈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钢琴,排练的时候便迫不及待上去试手,可是只弹了三四节,头上就开始冒汗:琴键太沉了,指头使不上劲,一章弹完已经感觉手指发酸。 她忐忑地结束试琴,走下台时心里的不安已经在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适应吧,”他叫住她,和她一起朝礼堂外面走,“我第一次弹九尺的时候也觉得键感重,练了大概半天才顺手了。” 陈苍垂头丧气,“明天就要比赛了,我现在从哪里找这么一台琴来练习啊。” 说完,见身旁人眯着眼睛笑容清亮,忽然回过味来,“云暮,你上次是在哪里练琴的?” 第三十七章礼物 他带陈苍去了本市的一家琴行,琴行老板是本次比赛的赞助商,也是云暮的“粉丝”,他在一次比赛中见识到了这位天才少年不可限量的潜力,从此便与他结成忘年交。 “他从欧洲买了两架琴,新的赞助给赛方,二手的留在琴行了。” “我可以在这里练习?”陈苍不敢置信,扭头征求他的意见。 “老板说只要你别把键盘弹出个窟窿就行。”他笑着帮她拉开琴凳,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那天陈苍在琴行待了整整一下午,云暮一直在旁边陪着,指出她弹奏中需要改进的地方。 “卡巴列夫斯基的这首曲子声音一定要弹得饱满,每一个音符都要像机关枪一样,要炸要燥,才能达到效果。” 他在琴凳的边缘坐下,身体半悬,和陈苍之间隔一尺距离,亲自示范,“《火鸟》《春之祭》也是这类型的曲目,因为描写的是战争场景,所以用了大段的不和谐音程,美好的旋律很少。曲目中稀有的美好,就像战争后母亲递给孩子的一杯水,和浪漫主义有本质的区别。” 陈苍看向他,“所以浪漫不是生活的本质,生活中的美好本来就是稀缺的,对吧?” 云暮的手指停顿在半空,唇角轻轻一抿,“正因为稀缺,才要加倍珍惜。”说完垂眼一笑,“这个下午也很值得珍惜。” 那天两人待到琴行打烊才离开,出门时天已经黑了大半,朔风紧起来,冷得刺骨。 云暮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到陈苍脖子上,扯着她的手去赶最后一班公交。车门关上的那一刻,陈苍才想起来她还没有把围巾还他,于是忙走到后排,拉开车窗把围巾递出去。 车子在她脱手的瞬间启动,围巾被风卷着朝后飘去,他追了几步,踮起脚尖把那条米蓝格子的围巾抱在怀里,回头冲车中的陈苍喊,“明天加油。” “云暮,你也加油。” 现在回想起来,他脑海中关于陈苍的记忆,似乎总停留在一个又一个的告别上。 风吹起窗帘,吹散一室缱绻。云暮被一阵凉风惊醒,转个身,却发现里面的床铺早已无人,只放着一条藕荷色的丝巾。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怕她不告而别,起身时透过窗格看到外面被月光映得朦胧的影子,方才放下心来,握了那丝巾走到院外。 陈苍站在墙下,脚边是被风吹起的一团团花影。她的脸沐在月光下,眉宇间笼着丝淡淡的愁容。 云暮把丝巾抻开披在陈苍肩膀上,顺势从背后抱住她,“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陈苍挣脱他的手臂,“你该回去了,被人看见了不好。” 她明明离他很近,背影却被月光扯得遥远,方才的温存似乎已经在她身上散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云暮忽然很慌,于是脱口而出,“我不在乎。” “你应该......”陈苍吸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咽下,回头虚弱地一笑,“我还没做好准备。” 云暮叹了一声,“看看我,做事永远这么冒失,没情商,也不怪别人骂我。”他走到陈苍前面,看着她认真道,“我一直想从聚光灯下逃开,现在却试图把你拉进来,陈苍,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全。” “别跟我说对不起,”陈苍微扬起头,“你从来也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的多。” 这句话是实话,所以出口的那一刻,她心头不可克制地一动,却很快被一股出奇的冷静压下。她从身后的石桌上拿起一个封好的纸袋,递给云暮,“回到酒店再打开它吧,里面是我送你的礼物。” *** 外面火树银花,映在窗玻璃上,像一幅流光溢彩的画。云暮觉得那朵浅蓝色的烟花美得特别,于是摁下车窗细看。可烟花却已经燃到最后一支,伴随一声巨响,散落成无数片蝴蝶翅膀,在天边化成一缕缕细细的白烟。 他略感失落,重新阖上窗,无意间触碰到搁在腿面上的纸袋,手指开始摩挲起里面那样不规则的东西的轮廓。应该是一件金属制品,隔着纸袋,也能感觉到它冰凉光滑的质感。云暮好奇心起,来不及等到回房间,便想去一探究竟,可就在这时,车子停下,司机回头,目光在他脸上飞快一扫,露出笑容,“先生,酒店到了。” 云暮付钱下车,走进大门时,还在想陈苍究竟给自己送了什么惊喜,心跳不免加快。 酒店大堂里有人在等他,是几日前见过的一个记者。他本打算静悄悄摆脱她,哪知她追过来问了一个问题,“云暮,你有女朋友了吗?” 第60章 他没想到那人在酒店守到半夜,不问独奏会为何取消,不问他为何醉酒街头,竟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因这句话而开心,于是向她挥挥手里的纸袋,嘴上却说:“节日快乐。” *** 回到房间,云暮迫不及待打开纸袋。里面先是滚出一枚胸针,线条流畅,编织曼妙,细细的金属丝,缠绕成一朵盛开的玫瑰,绽放在他修长的指端。 云暮依稀觉得它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但玫瑰的花语人尽皆知,于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将它温柔地拢在手心。 纸袋边缘露出一角信纸,他愣了一下,将它抽出来,摊开在的光晕下。 信不长,只有几行字,却字字入骨。 “云暮,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大火前的那个下午,我听到胡老师和师母聊天,老师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规劝你不要去央音,是希望你能少走弯路,从此大道坦途。” “云暮,我想就算了为了老师,你也不能轻易放弃,你应该克服心魔,再拼一把。” “至于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我没有做好准备和你并肩前行,对不起。” “byebye,云暮,不要来找我,不要让我再为你为胡老师感到自责,否则,我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沉重的枷锁。” “陈苍。” 窗外的烟火散尽,只留下黑压压的一片天幕,浊云厚重,沉甸甸地漂浮着,像极了他睡梦中的场景。 云暮拿着那封信走到窗边,迟疑了片刻,将它折成一只轻巧的飞机,笑着,从窗缝中扔了出去。 飞机被风裹挟着在半空流连了许久,终究还是依依不舍地落地,被一队欢声笑语的人群踩碎在脚下。 *** 接到肖树的电话时,辛夏正叼着半片馒头匆匆忙忙朝楼下走。 电话那端的人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失望,“和你猜的一样,她什么也没有说,你是对的辛夏,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原来以为,她看到我的脸,会以为是瓜瓜,惊吓之余,说不定会把真相说出来。可是一开始她虽然被吓到了,但后来却越来越镇定,不仅一个字都没吐露,反而猜出了我的身份。” 肖树在陈苍家的小区里来来回回踱步,看着那些眼神空洞的雕塑,心烦意乱,“她甚至安慰我要节哀顺变,不要再胡思乱想,要向前看,这样的心理素质,这样的铁石心肠,真是让人自愧不如。” 辛夏早已经猜到结果,吞下馒头打断他,“陈苍去哪儿了?” 肖树顿了一下,“她看起来行色匆匆的,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办。” 辛夏心头多出几分忐忑,脚步也慢了下来,刚想对肖树叮嘱些什么,忽然看到楼洞口撞进来的那个人影,于是说了句“一会儿再联系你”便挂断电话。 倪殊臂弯上挂着西装,一绺头发从脑后偷溜出来,垂在额前,看起来略显疲惫。他看到辛夏,黯淡的眼睛一亮,冲她笑笑,“一脸苦大仇深的,要去干仗?” 辛夏没打算瞒他,“硬仗,不过好在能‘借刀杀人,’”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舆论的刀。” “开窍了?” “多亏师傅教得好。” 倪殊“哼”了一声,“我可不想当你师傅,”停顿片刻,又加一句,“事情办完来我家吧。” 说这话时,他面色坦荡,眼神清淡,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辛夏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等想清楚的时候,那人已经上了几层楼梯,扭头看着她道,“都说了是硬仗,还不快去。” *** 辛夏坐在灯光幽暗的咖啡馆里等人。外面霓虹闪烁,映着来来去去的人影,像一幕幕无声的老电影。 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恍惚间看见了一个戴着尖帽的人影从马路对过走过去,手猛地一抖,差点撞翻下方的杯子。 她站起身,目光透过磨砂的玻璃窗追随出去,然而却只看到汹涌蓬勃的人流,在夜幕中跌撞着前行。 云暮的经纪人从门口走进来,拉开辛夏对面的椅子坐下。 “辛记者,到底有什么事非得当面说不可?说实话,他人不在了,我对这个圈子而也萌生了退意,这几天正准备给公司递辞职信。”他婉拒了服务生拿来的菜单,坐到辛夏对面,目光疲惫地看着她。 第三十八章公众审判 辛夏把自己从纷乱的心绪里拉回来。 她定了定神,看着云暮的经纪人一字一句道,“云暮是被人害死的。有人故意利用他的心理波动刺激他,加重他的病症,诱导他自杀。” 说完,见经纪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把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从头道来,“一切的起源是一枚名为玫瑰之吻的胸针......” 辛夏从十三年前的大火讲到了云暮和陈苍恋情,又讲到云暮的自杀。其中不乏有猜测的部分,即便她心中已经十分笃定,却仍然如实相告。当然她刻意抹掉了陈苍“特殊”能力的细节,因为它会大大增加整件事的不真实性,使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变成一个无聊的笑话。 经纪人听完之后,神色一时呆滞,过了片刻,抽出一张纸巾不知所措地擦了擦嘴巴,“辛记者,你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公告天下,会有什么后果吗?” 辛夏用勺子在咖啡上搅出细细的涡旋,“会毁了一个人,会让她在人群中再也无法立足,会在社会和心理上单方面对她执行死刑。” 第61章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直视他,“云暮的死已经让他的众多粉丝悲愤不已,公众也对天才的英年早逝普遍抱有同情心,若他们知道云暮是被人害死的,一定会把矛头对准那个人,也就是所谓的公众审判。” 她一顿,小声道,“我们没有办法从法律上制裁她,但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让她付出代价。” 经纪人面露难色,“可是如果这件事有半点虚假的成分,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舆论就会在瞬间反转。不是我不信你辛记者,这毕竟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支撑。”他叹了口气,“现在网暴已经入刑,在网络上侵犯他人名誉权,构成犯罪的,按诽谤罪、侮辱罪追究刑事责任,干我们这行的最清楚不过,所以辛记者,我......我有我的顾虑。” “我可以对我所说的话负法律责任,我赌她不敢反告,她做过的烂事太多,拔出萝卜带出泥,她不会那么傻。”辛夏斩钉截铁说完,见经纪人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咬了咬唇,“算了,你要是不做,那换我来做,只不过在公信力上可能要打个折扣。” 经纪人皱眉思忖一会儿,俯身向前,“辛记者,你和云暮也不熟,为什么要......要这么做?” 辛夏愣怔,片刻后,扯起嘴角轻哂,“云暮的死虽与我无关,但我......本有机会救他的,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怯懦,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 经纪人听不懂辛夏在说什么,神色疑惑地打量着她。辛夏冲他一笑,“那就这样吧,我会以知情人的身份在论坛发一个帖子,后续的配合工作,希望你们那边能跟上......”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断辛夏的话,她拿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人名,吸了口气,摁下接听。 “辛小姐吗,我现在在京平,想和你见一面。” *** 从石市回到京平后,辛夏给吕玫打了个电话,把徐冉和云暮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对方沉默良久,最终回应给她一串“嘟嘟”的忙音。辛夏本以为这条路已经断了,没有想到吕玫竟然亲自找上门来。 吕玫赶到时咖啡馆已经打烊,辛夏提议去旁边找间酒吧坐一坐,却被她拒绝了。三人站在咖啡厅挂着“closed ”木牌的大门外,三米开外,是纸醉金迷的喧嚣街市。 吕玫的目光从云暮经纪人的脸上一扫而过,落向脚尖,“我......要向你道歉。” “阿姨,错的是陈苍,您并不知情。”辛夏看着面前神色憔悴的女人,心里揣摩着对方的来意。她方才在电话里说自己和云暮的经纪人在一起,那边却并不在意,甚至说见一见最好,早晚是要见一见的。现在看到她吕玫惫苍白的脸,她心里多少猜到了一点,却又不敢过多臆测。 经纪人皱起眉毛,“您的意思是,云暮的死真的和你女儿有关?” 吕玫没有说话,思绪又一次回到几个小时前:若当时陈苍没有匆匆跑路,她心里仅存的那一丝侥幸或许还在,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点了一点头,本来想说的话全部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露不出,过了片晌,才又一次转头看向辛夏,轻声道,“辛小姐,那天接到你的电话后我仔细想过了,这么多年来她造的孽也该有个头了,不然,她还不知要堕落到哪一步。只不过,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忍心亲眼看着她痛苦,看着她生不如死……” 辛夏想起方才肖树在电话里说的话,心头一紧,“阿姨,你放她走了。” 吕玫眼眶潮红,“辛小姐,你也说过,除非她自己承认,否则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教唆放火,教唆杀人,所以她走或不走,法律都奈何不了她。”她死死咬住嘴唇,又倏地放开,“我愿意为你们在媒体上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作为陈苍的母亲,这是我拯救女儿唯一的方法。” *** 回到小区门口时已是深夜,月上中天,连街边的大排档都已经收摊,留下一地狼藉。 辛夏下了出租车就收到云暮经纪人的微信,对方说工作室的律师正在连夜起草一篇长文,写好后会先请她过目,再向公众发布。 她简短回了个“好”字,把手机放回包里,朝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火的小区走去。她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耗尽,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力。 走进小区,环路上的车流声被高墙围堵在身后,四下寂静,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辛夏顺着林荫路朝前走,在尽头的花坛处拐了个弯,看到了自家的单元楼。 六层小楼,被夜色涂染地只剩下一个黑突突的影子,一盏灯光都没有。辛夏望着那犹如巨大的坟茔的黑影,脚下忽然一顿,止住步子。 后面的声音倏地沉落,但终究比她晚了一步,踩碎了一片焦枯的树叶。 他应该已经跟了自己一会儿了,说不定就埋伏在大门那间无人值守的保安室,从她走进来那一刻就跟在背后。只不过她满腹心事,满身倦怠,故而才没有发现。 辛夏一颗心突突直跳,却佯装镇定,腾出一只手摸提包里的手机,眼睛朝后方一瞥,去看那人和自己的距离。 可一眼望过去,她浑身的血液却仿佛被冻住了:铺满枯叶的地砖上,淌着一条影子,被上方的枝丫分割成残破的几块,只有那顶怪异的尖帽是完整的,像古寺的佛塔,层叠树立着,被风吹得瑟瑟发颤。 辛夏觉得心脏跟着它一起颤动起来,手心冒出冷汗,几乎抓不住手机。 第62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月前在蝶园,她以为那不过是一次偶遇,所以惊恐过后,暂且将这桩噩梦抛之不理。可现在看来,那次相遇绝非是偶然,那个人又一次盯上了自己,就像十三年前那样,他杀了辛传安,还要把母女俩斩草除根。 辛夏手指颤抖着把手机解锁,打开拨号键盘,摁出三个数字的报警电话。电话接通,她稍感心安,可是下一秒,身后脚步声急骤起来,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就已先嗅到一股沉重的体味儿,从后方直扑向脖颈。 手背被重重拍了一下,手机脱出,砸在花坛上,屏幕碎裂,无声无息灭掉。 一股钻心的疼从手背上传来,辛夏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竟然使不出力气,应该是被那一掌伤了骨头。可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因为她听到了背后粗重的呼吸,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一道黑影盖住,像是将她从头到脚吞噬掉。 辛夏大脑一片空白,身后带着浊气的呼吸声充斥耳鼓,稀释掉她仅剩下的一点思考能力。可多年来一遍遍在头脑中模拟的反击训练终究是起了作用,她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伸进包里,抓住德国军刀冰冷的刀柄,顺势甩掉挎包转身朝后一挥,向那人的前胸直插过去。 “刺啦”一声,刀尖划破皮肉,那人用两只手环住刀刃,任刀锋顺着手掌划到虎口,割出皮开肉绽的两道伤口。 辛夏愣怔,片刻后又用力拔刀,可是她拼命拽了几下,那把军刀却纹丝不动,被对方死死卡在手心。她心跳急剧,却不敢去望那双经常在梦中出现的眼睛,好在这时前方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 辛夏心头一跳,似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冲前方几个人大声呼救,声音颤得连不成调。几个醉汉听到后,打头的一个吆喝了一句,“干嘛呢?” 那人嗓子里发出一声咕隆响动,猛地把刀从辛夏手里抽出来,转身回望那几个愈靠愈近的身影。 朦胧月光下,他的脸像罩着一块灰色的布,辨不清五官。他双手握住染血的军刀两端,举重若轻地朝下一扭,将那刀折成两断,撂在几个男人面前。 醉汉被面前的怪人震慑住,酒醒了大半,纷纷招呼着同伴朝后退,不敢再多管闲事。那人面无表情地盯视住几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几秒,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身后的辛夏不见了,林荫路的那头,窸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隐在几声鸟鸣后面。 第三十九章往事 辛夏一边跑一边极力压着步子,生怕脚步声将那人引来。可现在正是落叶时节,地上铺满焦黄的枯叶,每踩下一步,都会发出令她心惊肉跳的脆响,吓得她不得不一次次回头张望。 前面就是她住的单元楼,这栋楼在小区最里侧,后面是一面高墙。辛夏站在楼前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选择钻进楼洞。进门的那一刹,她依稀看见高处悬着几缕白烟,正全无抵抗之力地被夜色围剿,瞬间消失不见。 辛夏顺着楼梯摸黑朝自己家跑,大约上了两层,听到那扇门锁早已坏掉的单元门发出“咔嚓”一声,被人从里阖上。 楼道中仅存的一点光瞬间消失,她眼前只剩下厚重的黑幕,只能听到一阵窸窣声尾随而至,转眼就来到了身下。 心脏如坠冰窟,辛夏觉得浑身发麻,一动都动弹不得。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顺着黑暗蔓延出去,她知道它一定会传送至那人的耳朵,引他过来,他会凶残地把自己杀死,弃尸楼洞,就像他当初对辛传安做的那样。 大脑“嗡”的一声,是对辛传安三个字突然闯进来的应激反应。辛夏瞪大眼,感觉体内已经冻结的血液重新沸腾,争先恐后流向她每一个神经末梢: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让十三年前杀死了辛传安的那双手,再一次扼住自己的脖子,她不能屈服于惨淡的命运,至少不能未经反抗就举手投降,否则,她将辜负辛传安所有付出。 辛夏扶住栏杆,勉强撑起绵软的身体,冲向最近的一扇门,攥起拳头猛拍,“救命啊......快救人.....” 里面似乎有了动静,可很快又恢复死寂,好像她制造出的巨大噪音只是午夜的一段噩梦。她又转向对面那一扇,哐哐拍响,听回音在楼道中扑向四面八方,变成令人战栗的一缕缕波动。 门开了,里面腿脚不利索的老爷子拄着拐杖颤巍巍打开门,隔着防盗门看她,“这大半夜闹腾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呦,这......这不是小夏吗?” 辛夏抓着防盗门大吼,“大爷,报警,快报警。” 老头儿愣了一下,目光忽然飘向辛夏身后,停了几秒后,扔了拐杖利落地朝后退出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辛夏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冷汗一层层扑上后背,她不敢回头,努力压下心里的恐惧抬腿朝上跑。可是将将迈出一步,后领口忽然被人用力抓住,辛夏失去重心,整个人从楼梯上跌下,后背硬生生撞到拐角的墙面。 肩胛骨疼得像要裂开,辛夏下意识用手掌去撑地面,可断掉的指骨和坚硬的水泥地板接触的那一刹,剧痛轰然来袭,她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一斜,歪在地上。 那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睨她片刻,慢慢伏低身子,骨节巨大的手攥住她的下巴,用力扭过来,强迫辛夏与自己对视。 月光从上方窄小的窗口落下,顺着那人头顶的尖帽滑到他的脸上,染亮他的眼。他的眼睛并没有比普通人怪异到哪里,甚至,黑白分明的瞳仁会让人觉得那眼睛的主人天真童稚,有一颗赤子之心。 第63章 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知道,这双无辜的眼睛背后,暗藏着怎样的残忍和暴虐。 五指划过下颌,挪至辛夏的脖颈,猛地收紧,像一把冰冷生锈的锁。辛夏被扼得透不过气,拼命抓挠他的小臂,留下道道狰狞的指痕。 她心里的恐惧渐渐退潮,怒火却一簇簇爆开,越燃越旺。接近濒死的那一刹,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辛传安当时的痛苦,于是下狠劲朝那人脸上抓了一把。 手指上传来温热潮湿的触感,她甚至听到指甲刺破皮肉的咯吱声,感受到圆润的眼珠被她的指尖钳住。 她将它朝外一扯,心中泛起凶狠的快意,抵消了一部分脖颈上令人绝望的窒息。可下一刻,她惊恐地发现,对面那人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呻吟,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分毫。 他用另一只手慢慢摘下尖帽,将自己整个暴露在月光下,冲辛夏一笑。 辛夏终于明白他为何要戴着一顶帽子:他没有头发,残破的头皮上布满疤瘌和斑痕,纵横交错,凹凸不平,像地理课本上的地貌素材图。最长的一条疤痕直落眉毛,把一道粗长剑眉割成两断。 辛夏瞪大眼睛,心头震悚,不受控制“啊”了一声。 脖子上的力道却在那一刻骤然收紧,几乎将她提离地面。大脑中有无数黑色的星星翻飞,她白眼上翻,四肢渐渐失力,恍惚间,看到那人凑近一点,默道出一句话,“你没有你爸爸顽强,却比他狡猾。” “滚开。” 身后幽深的楼梯上飘下来两个字。那人“嗬嗬”冷笑着回头,看到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俯看他。男人的面孔被黑暗湮没,边缘模糊,可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小巧的手枪却泛着银光,仿佛处在聚光灯下。 他将手指紧扣在扳机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下方。 *** 辛夏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里,外面红蓝灯光交织闪烁,映亮站在担架旁的曹川的脸。 “夏夏。”看到辛夏醒来,曹川提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落下,俯身下来红着眼圈看她,“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辛队交代。” “曹叔叔,”辛夏盯着他,嘴唇无力地翕动,“去蝶园,那个人的老巢......在蝶园。” 曹川先是一怔,随后飞也似地跳下救护车,大声吆喝着手下集结。几分钟后,三辆警车风驰电掣驶出小区,警灯闪烁,映亮半边天空。 *** 四天后一个午后,当辛夏正坐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一本杂志,看上面的美女模特画着当下最流行的“妈生感”妆容,摆出各式风情万种的姿势时,倪殊出现在病房门口。 她虽早就给他发过微信表示谢意,但那人却回说这句感谢还是当面表示比较有诚意。辛夏明白他的意思,本想着出院后请他吃顿饭,好好聊聊,却没想到那人等不及,先行找上门来。 倪殊将带来的果篮放到桌上,扯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随意扯了几句客套话后,开始涉入正题。 “听说警方扑了个空。蝶园下面的古墓穴里,有为数不少的生活用品和生活垃圾,但人,却已经逃了。” 倪殊说着从果篮里拿了只橘子,剥开吃了一瓣后,问辛夏要不要来一只。 辛夏腹诽送人的东西你自己倒先吃上了,面上却只是笑笑,冲他摇摇头。 “那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你?”倪殊靠在椅背上,边吃橘子边问她。 “他在十三年前杀了我爸爸,后来又想斩草除根,杀掉我妈和我,可惜功亏一篑,没有成功。”辛夏阖上杂志,眼睛却依然望着低处,“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找上门,我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追杀我们,没想到,竟然又差点死在他手上。” 她一顿,看向倪殊,眼底笑意舒展,“多亏了倪总你,否则现在我早就死透了。” 倪殊点了点头算是接受她的答谢,紧接着脑袋一歪,唇角含笑,“所以你没有把我手里那玩意儿告诉警方,是知恩图报?” “不然呢?你用它救了我,难不成我要背信弃义,举报你非法持枪?”说到这儿,辛夏心里一动,浮起一个在脑海里蛰伏了许久的念头:对面那人文质彬彬的面孔下到底藏着什么? 她以前曾听同事们隐晦提起倪家的发迹史没那么干净,倪父曾经因为恶性竞争,致使对手公司破产清算,老总跳楼。还有人说倪家某沿海城市的大宅,曾在几年前的一个深夜跳下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此事虽然被某小报报道过,最后却不了了之,没人知道真正的内幕是什么。 “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倪殊的话把辛夏拉回现实,他眉宇间凝着一缕疑惑,语气却很淡,“那个人的力气大得惊人,要不是有把枪,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当时是怎么从他手底下逃脱的?” 说到这儿,他扬扬眉,“他说你狡猾,看来你是智取而非强攻。” 辛夏苦笑,“真荣幸。” 她看着杂志封面摇晃着的点点光斑静默了一会儿,“十五岁那年,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爸爸战友的女儿遇害了。敏敏的头皮被整块割下,尸体被一根皮带挂在家中的衣柜里,死相惨烈。” “敏敏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她爸爸没有再婚,一心一意把女儿抚养成人,其中各种艰辛付出自是不用多说。所以在看到敏敏的尸体后,他当场就晕厥了过去,几天后,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己家里。” 第64章 第四十章821案 “我爸是这件案子的主办人。其实他本来应该回避的,但当时他专门给上级打了报告,写了保证书,所以才加入到821案的侦查小组中。” “可是一晃半月,案子却毫无头绪。当时天网远未普及,凶手又是个很谨慎的人,没在现场遗留下任何线索,指纹和其它物证一概没有。此案又发生在白天,敏敏所在家属院的工人们都在车间上班,孩子上学,只有患了感冒的敏敏留守在家,故而也没有目击证人。” “我爸快急疯了,半个月没着家,在方圆几公里的小区挨家挨户排查,可两周过去,却一无所获,只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提供了唯一的一条线索。那孩子说,案发当日自己在阳台上看到对面家属院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 “这线索聊胜于无。孩子年龄小,有时候连现实和想象都分不清,而且即便他说的是事实,可嫌犯的脸他都没看清楚,又有什么用处?” “那个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我爸瘦了一圈,萎靡颓废,经常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和战友的旧照发呆。我心里难过,为他也为敏敏,所以有一天放学后,溜去了爸爸的办公室,偷看了821案的犯罪现场照片。” “那些照片凌乱地贴在黑板上,最中间一张是敏敏。她生前是个顶爱美的姑娘,喜欢花裙子和水晶凉鞋,可是照片上却只剩下了一具形貌怪异的尸体。” “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敏敏戴了一顶暗红色的帽子,后来看仔细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帽子,而是她被揭开的头皮。不过这并不是她死亡的原因,敏敏是窒息而死的,死后,尸体被凶手用一根皮带挂在衣柜中。” “她的个子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七,所以尸体在衣柜里呈蜷曲的姿势,膝盖弯折,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叩拜。” “也就是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刹,我明白了敏敏爸爸为什么要选择自杀。精心养育的女儿最后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任谁都无法承受吧?他的懦弱,或许只有自己可以审判,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 说到这儿,辛夏的眼神有些发直。 倪殊知道她想起了辛传安,想起了她自己一边懦弱地苟且偷生,一边却饱受煎熬。他于是轻嗽一声道,“你在照片上看到了什么?” “一顶尖帽,很奇怪的尖帽,”辛夏回神,目光直落在倪殊脸上,“边缘毛躁,布料粗糙,帽顶是手工缝起来的,尖尖的,像出殡的孝帽,又没有那么规整......”她回忆着,忽然冷冷一笑,“这么多年,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帽子,一直到前几日他找上我,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帽子,而是半截裤腿。” “裤腿?” “对,那个人把裤腿缝成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遮盖他头皮上的疤瘌。不过当时我根本看不出来,照片上只现出一个尖帽的影像。它就那样飘在衣柜外面,下面仿佛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我能想象,他正在微笑看着自己的‘作品’——敏敏的尸体。” “你把你的发现告诉了辛队?”倪殊犹豫着问道。 辛夏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疼得她双眼泛湿,她尝试着把那只裹着石膏的手朝上抬了抬,换个姿势缓解痛苦,嘴上却佯装轻松道,“没错,我告诉了他,他得到这个线索后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能为老友报仇,谁知道……” 病房陷入沉寂,光斑随着窗外那株大杨树的摇晃,在辛夏打了石膏的手上来回游弋,像一条条梭巡的小鱼。 倪殊搜肠刮肚地找安慰的话,左右掂量,却觉得不是轻浮了就是沉重了,总之就是不对味儿。好在床上那人没让气氛尴尬太久,她指一指果篮,“倪总,我也想吃个橘子。” 倪殊剥了一只递过去。 辛夏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口腔顿时被酸涩充溢,没有一丝甜头。 “我爸头七那晚他找上门来了。我当时还没睡,忽然听到门锁咔嚓一响,看到一条影子钻过门缝。我的第一反应是爸爸回来了,他经常晚归,所以我妈总是把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外面的花盆里。我一下子就哭了,但又怕惊动亡魂,于是悄悄地爬到床尾,屏息凝气朝客厅看。” “站在供桌前的人不是我爸爸。那个男人瘦得皮包骨,身材嶙峋,就像一株奇形怪状的树。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比这次见到的要新得多,顶端被缝成一个尖角。”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我爸去世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找他,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一个犯下了两起命案的凶手,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市局家属院,找上我们。” “我当时整个人懵了,等反应过来,看到那男人正在用手帕擦拭着我爸的遗像,一边擦,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映在玻璃上的神情很真诚,绝非假装慈悲,可是擦到最后,他吐字清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我杀了你,现在又要杀你老婆和闺女了。” “我听了之后仿佛当头捱了一棒,彻底从迷茫中惊醒,可惊恐之下,心里却乱成一团,各种念头纷沓而至,不知道是先去妈妈的房间把她叫醒,还是去厨房拿刀自卫。举棋不定间,那人却回过头,朝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藏在帽檐下,只露出瞳孔的两点白光,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没有,但被那两道目光一盯,我的头皮登时便麻了,脑袋里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跑’。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慌忙间把被子也踢到地上,惊动了外面的人。他愣了下朝卧室走过来,我匍匐在地,看那个身影一步步靠近,吓得手脚冰凉。” 第65章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后背不知被什么戳了一下,我差点叫出声,回头的时候,却看到了敞开门的衣柜和挂在里面的......一件暗绿色的碎花连衣裙。那裙子是我和敏敏一起去买的,一人一件,她当时开玩笑,说穿上一样的裙子,我们俩就更要被别人说是亲姐妹了。” “我和敏敏长得其实没那么像,但因身形和头发大差不差,又整天黏在一起,所以常被人认成两姐妹。我看着那条自敏敏死后我便再没有穿过的裙子,那条被敏敏的死亡定格在犯罪现场照片上的裙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无声无息地爬进柜子,拿起碎花裙罩在身上,模仿照片上敏敏的姿态,半跪下来,脑袋耷拉在胸口前。”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从头发下偷窥外面。他在衣柜前站住,耷拉下来的手几乎贴上了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却发出呜呜的哭声,慢慢蹲下,五指扣住我的头顶,不住地哆嗦。” “‘你不是她......’他哭着说出几个字。我听了心里一惊,以为他识破我的计谋,以为我今天也会像敏敏一样死在衣柜里,可是他却移开手,缓缓起了身。又过了几秒,他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消失在黑暗里。” 辛夏叹了一声,捏着一瓣橘子自哂,“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晚是敏敏救了我,她在背后戳了我一指头,让我想到死里逃生的法子。” 倪殊皱眉想了一会儿,“‘你不是她’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当时到底有没有发现你不是敏敏?” “我不知道,”辛夏摇摇头,“我事后也琢磨来着,可是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想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活着,再也不去多管闲事。” 她看倪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轻轻一笑,“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和我妈吗?我爸死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把尖帽子这条线索告诉他的同事,所以当我去刑警大队找他们,说杀死敏敏和杀死我爸的是一个戴着尖帽子的人的时候,压根没人相信。当时我正是横冲直撞的年纪,一时悲愤,就决定自己去找凶手,所以我爸死后的几天,我每日都拿着尖帽的绘图,在他丧命的那条胡同附近转悠,看到人就上去询问,希望能找破案线索。” “你暴露了自己,也暴露了自己的能力,他发现了你在找他,所以才决定斩草除根。”倪殊望着辛夏,慢声道。 第四十一章恶 辛夏耸耸肩,“那件事后,我爸的同事们终于相信了我的话,可那个人却从此消失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出现。” 她隐去了一些细节,因为不想在他人面前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做解释,更不想被人施以怜悯。 那晚警察出动了大批人马排查围堵,可终究是徒劳。戴伟丽知道真相后,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给了辛夏一个耳光,又拉女儿入怀,抱着她哭诉,“你为什么不听你爸的话,他不在照片上留下痕迹,就是不想你去犯险,可你为什么连他最后的心愿都要违拗。小夏,你爸被你害死了,你还要害死我,害死自己吗?我求求你了,不要再管了......” 这件事之后,母女二人在政府的帮助找到了新房子,准备彻底和以前的人生告别。 搬家那天,辛夏坐在货车车厢里,怀里抱着装满杂物的箱子朝家属院望了最后一眼。她依稀又看到了辛传安,他披着大衣叼着烟,在满是积雪的地上一边跺脚一边思索案情,神情严肃,眼神清澈。 想到他,辛夏的眼睛又变得有些模糊,她忙加以掩饰,低头抓挠左手背上的石膏,笑道,“挠个痒都这么费尽。” 倪殊打量百无聊赖抠着石膏的辛夏,抬眼又见她发红的眼圈,挑起嘴角,“你这人,是越努力越不幸的典型啊。” 辛夏听他调侃,心里倒放松不少,笑了笑没有说话,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不过这次你为什么改变心意了?你跟云暮也不是旧交吧?”倪殊又问了一句。 辛夏心头没来由地一沉,想到酒店里和云暮见的最后一面,那时候,她本可以拉他一把,可是却最终被恐惧击溃,落荒而逃。 她垂下头,“我本来可以救他的......”说完冲倪殊摇摇裹着石膏的手,“而且有些事情,想躲是躲不掉的,你看,即便我已经选择做个懦夫,那个人还是找上我了。” 倪殊点点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抬眼看她,“那我们聊聊陈苍。” 听到这两个字,辛夏心里涌进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橘子酸涩的余味还在舌根,她内心深处却已然泛起一阵恶心。 “最近京平市西郊,也就是蝶园附近,连续发现了多个北朝时期的墓葬群。这件事咱们的记者也报道过,只是根本没人想到,那个人就躲在其中一个尚未被发掘的墓穴中。” 说到这里,他看向辛夏,“监控显示,陈苍逃走当晚去了蝶园,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警方怀疑,陈苍和那个人可能有某种关联,因为在蝶园下面的古墓穴中,发现了她的指纹。” 辛夏听到倪殊这番话并不惊讶,因为曹川早已将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还明白,那人之所以在十几年后找上来,多半是受到陈苍的指使和蛊惑。 “看来她是记恨上你了,”倪殊眼神玩味,语气中却透着丝同情,“她在你看透她的那一刻,就开始将你视作眼中钉。后面云暮工作室的文章发布,她成了过街老鼠,再也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只能跟着一个杀人犯东躲西藏,更是把你恨透了。毕竟,你是她人生遭遇的第一场滑铁卢。” 第66章 辛夏觉得对面人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忍不住反问,“我帮你揪出毒蛇,你怎么就不盼着点我好呢?” 倪殊咧嘴一笑,“哪有,我是提醒你小心一点,毕竟现在强强联手,敌暗我明,你的处境可不容乐观。不过好在警方已经下了通缉令,你又是重点保护对象,所以我想,他们一时半会也不敢再有动作。” 他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赶飞机,辛夏同志,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回归工作岗位。” 说完起身就要离开,临走前,冷不防瞥到桌上的饭盒,顿住步子,“这么些天都是谁在照顾你呢?需不需要公司派个同事来帮忙?” 话音还没落,门外忽的走进来一个人,面庞略显稚嫩,个子却很高。他怀里抱着几只一次性饭盒,兴冲冲冲床上的人笑,“排了半小时的队,总算是把羊肉锅贴买到了,还给你买了紫菜蛋花汤,赶紧趁热吃吧。” 说完看到辛夏满脸不自在,才朝倪殊瞥了一眼,“哎呦,不好意思,您哪位?” 倪殊知道这“小朋友”是故意的,却也不与他计较,指了指那只香气四溢的饭盒,笑一笑,“伤口恢复期,吃发物不好。” 说完意味深长看了辛夏一眼,转身大步走出病房。 肖树听到脚步声消失,方才走到病床前坐下,把饭盒一一放在桌上,小声嘟囔,“这个人是谁?” 辛夏哑然失笑,“你都不知道他是谁,怎么对他这么大敌意?他是我公司的总监,直属领导,来慰问下属的。” 肖树把饭盒打开,看着那几只油汪汪的羊肉锅贴“哦”了一声,“其实那天你把我送上公交车的时候我看到他了,他是和你住在一个小区吗?” 辛夏点点头,“碰巧是邻居。” 肖树把饭盒的盖子阖上,“他说得对,这锅贴你还是别吃了,先喝汤吧,我一会儿再下楼给你买点别的。” 辛夏单手张牙舞爪抢过饭盒,抓了只锅贴塞进嘴里,“我馋这一口都好几天了,你可别想猛虎嘴里夺食。” 她不顾肖树的制止狼吞虎咽吃了几只,这才心满意足把饭盒还他,又扯了张纸巾擦嘴巴,“曹叔叔那边还没消息吗?” 肖树舀了勺汤喂她,“没有,不过这件事你操心也没用,还是交给警方吧,曹叔叔说这次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俩揪出来。” 辛夏神色一滞,“时间耗得越久,侦破难就度越大,超过一周,要抓人就难了。” 肖树见她皱着眉,恨恨道,“那天要是知道她要逃跑,我就是死也得把她拖住,不过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辛夏垂下眼帘笑了笑,“我不怕,我只是想早点抓到他们,为我爸和其他人报仇。” 肖树静静看她一会儿,又盛了勺汤喂给她,看着她安静喝下,笑道,“辛夏,你知道吗,你这人挺......嗯......挺棒的。” 辛夏被一小孩儿表扬,不觉乐了,看着肖树点点头,“谢谢你啊。” 窗外风卷着云堆满天际,远望犹如一副底色阴晦的油画,病房里温暖如春,加湿器喷出轻盈的水雾,在两人之间织出温柔的氤氲。 肖树喂辛夏喝完汤,把饭盒收拾好,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烤串,腰子和苕皮。” 肖树斜她一眼,“你别得寸进尺,明天给你带皮蛋瘦肉粥。”说罢从双肩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在她前面的小桌板上打开,点进一个收藏好的网址,在上面点了两下,“你看看,关于蝶园下面的那座墓,我查到了一些资料。” 辛夏凑过去看那张网页,一字一句读出声:“《魏书》卷一百三十《高车传》:高车人,为性粗猛,身材壮悍,上马持三仗,驱驰若飞。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近交则刀矛俱发,辄害五六;远则双带鞬服,左右驰射。其死亡葬送,掘地坐坎,坐尸于中,张臂引弓,佩刀挟鞘,无异于生,而露坎不掩......” 肖树逐字翻译,“意思是,高车人都是战士,力大无穷,粗鲁好斗,他们身上同时复合装备弓、刀和矛三种战术功能截然不同的武器,抛射用弓弩、砍人用刀,击刺用矛,堪称最完美的战争武器。史料中记载,他们性情残忍,膂力过人,可弯弓三百斤,左右驰射,又能站在马背上与人角骋。” 他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辛夏脖子上的淤痕,抿抿唇,手指在最后一行文字上点了点,“最能区分高车人和汉人的地方,是他们的葬礼。高车人下葬时不像汉人一样,平躺在棺材中,埋于地底,而是在地上挖一个深坑,给死者穿戴上生前的铠甲,佩戴上生前的弓刀和矛,再将其呈坐姿安放于坑中。” 说到这儿,他打开保存在手机里的一张图片,搁在辛夏面前,“这是在墓里发现的,你看看是什么。” 辛夏盯着手机上那张底色晦暗的图片看了一会儿,默道出几个字,“铠甲、兵器和......人骨。” 肖树目光暗沉,“是,铠甲的主人的身体早已腐烂,所以曹叔叔他们进入墓穴时,看到的是一堆骨头,以及上面早已没有了光泽的三种兵器。” 辛夏摸了摸脖子,回忆那晚被人扼住的滋味:他手指粗长,像一把铁钳,一把抓上来几乎能包住她整个脖颈。 辛传安也是被他徒手扼死的,颈骨被生生捏碎,死状凄惨。 她倒抽一口凉气,“你怀疑这是他祖先的墓穴?” 第67章 肖树点点头,眼睛被屏幕映得闪闪发亮,“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们能通过他的祖先追查到他的身份,因为墓中的碑文显示,墓主人,姓‘恶’。” 第四十二章身世 “恶?” “嗯,这个姓氏不常见吧,所以找到他并不难,只不过他并不姓恶,因为‘恶’是他妈妈的姓氏。” 肖树看着窗外瑟瑟摇晃的树枝,那些堆叠的枯叶正仓皇地被风卷落,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他叫郑朗,80生人,家乡在内蒙的定海,一个说出来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小县城。郑朗的父亲郑振峰是当地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母亲没有工作,是个家庭主妇。但据郑家的邻居说,他母亲恶青曾经是省城水利局的一名工程师,后来因为和郑振峰相恋怀孕,才辞去工作,跟随男方回到他的家乡定居。” “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还是很恩爱的,毕竟他们是那个年代少有自由恋爱,不然恶青也不会甘愿放弃事业远嫁他乡。可是后来随着郑朗的出生,家庭矛盾却逐渐凸显出来。恶青的婆婆是位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文化,却热衷于插手小家庭的所有事物,尤其是和孩子相关的事。恶青当时刚刚生产,还处于一个激素水平急剧下降精神不稳定的状态,所以和婆婆难免发生摩擦。” “其实只是一些琐事,但两人彼此挤兑互不相让,一个觉得长辈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个认为对方胡搅蛮缠。郑振峰难免被牵扯进来。双方都找他倾诉评判,他却两边都不想得罪,所以到了最后,变成了家庭矛盾的出气筒。” “后来这件事以婆婆一怒之下回老家而告终,可夫妻关系却因此降到了冰点。郑振峰抱怨恶青赶走了自己的妈,恶青却说他只会和稀泥,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着想过。虽然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夫妻关系有所缓解,但终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你侬我侬毫无芥蒂的日子。” “对了,邻居还提供了一条线索,郑振峰这个人,偶尔会出入小区附近的按摩店和洗头店,被熟人撞到后,虽然表面上会不好意思,但并没有在行为上有所收敛。而他和恶青的婚姻破裂,也就是出在男女关系问题上。” “郑振峰出轨了,在郑朗八岁那一年。对方是个洗头店小妹,名叫柳云,年轻、泼辣,和内敛古板的恶青完全不同。一开始郑振峰没准备和这样一个女人发展长久关系,只是他没想到,柳云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把她和自己的丑事没有半点遮掩地告诉了恶青。” “据邻居说,柳云当时隔着门向恶青描述她和郑振峰上床的种种细节,声音高亢,绘声绘色,整栋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后来才想明白柳云不要脸皮的原因:她知道恶青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若丑事不出门,或许她会为了儿子和自己的体面隐忍下去,咬碎牙齿活血吞,可若这件事一旦变成人尽皆知的丑闻,她是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的。” “果然打那以后,邻居们便很少见到恶青出门,连郑朗也不再下楼和别的孩子玩。可是那段日子,郑家的冲突却是没有停过的,尤其是在半夜,两口子经常会大打出手,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其间,柳云又找上门几次,恶青不开门,她就在楼道里用言语刺激她,说郑振峰又去找她了,说两人在床上多么契合,说恶青脸皮厚比城墙,明明早就没有感情,还要死抓着男人不放。” “邻居们当时都以为,以恶青的性子,一定会选择离婚,只是她现在还处在受刺激后的迷茫阶段,一时还没回过味儿来。而郑振峰的不作为和放任,也是在倒逼恶青主动放手。他不见得多喜欢柳云,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吵架和冷战中,心里最后一点热情也被消磨殆尽。他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他早已厌倦了身旁的女人,与她分开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恶青会用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来回应生活带给她的磨难和羞辱。” “她自杀了,用皮带把自己吊死在衣柜里。尸体被发现那天是个盛夏的中午,对门的邻居买菜回来时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儿从郑家的门缝里传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因为那几天郑振峰出差去了外地,已经多日没有回家,而郑家这么多天一直都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动静。” “邻居拼命敲门,里面却没有人回应,他越想越怕,于是先给郑振峰去了个电话,然后着急忙慌地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那股浓稠的尸臭味终于得以毫无阻碍地飘散至全楼,而卧室衣柜里的那一幕景象更是让见过它的人毕生难忘。” “因为气温过高,死了几天的恶青身体已经膨胀了,颜面肿大,眼球凸出,尸斑遍布,异常骇人。可与尸体一起待在衣柜里的郑朗,却抱着母亲的裤腿睡着了,面容平静,像是在掉进了一个悠长静谧的梦里。” “被警察抱出来的时候,郑朗刚醒,睡眼惺忪地喃喃着:我是勇士,我不怕……” “恶青死后,郑振峰带着郑朗搬了家,后面的事情,我们是从当地警方那里得知的,是一件由医院报警的虐待儿童的案子。” 听到这几个字,辛夏心“咯噔”一声,想起那人脑袋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脱口而出道,“他被柳云虐待?” 肖树点点头,“恶青死后没多久,柳云就搬到了郑振峰的新住所,不过两人一直没有结婚,只是同居关系。郑振峰的工作较忙,所以郑朗基本上都是柳云在照顾,那女人心里怨恨郑振峰不和自己结婚,所以便经常拿郑朗出气。警方的案卷里说,郑朗身上的新旧伤口大约有三十多处,有的是用剪刀剪的,有的是用火钳烫的,而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医院报警的这一次,则是被硫酸烧的。” 第68章 “案发当晚,郑振峰出差回来没有回家。那段时间他迷恋上了歌舞厅,更准确的说,是歌舞厅一个年龄比柳云还小两岁的女孩子。柳云拨了一晚上的传呼机他都没回,所以便把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发泄到了郑朗头上。她先是给郑振峰的传呼机发了一条消息:二十分钟,你再不回来就没有儿子了。等到时间到了,郑振峰没有回家,她便把已经睡着了的郑朗扯到卫生间,把用来刷厕所尿垢的硫酸浇在了郑朗的头顶。” “好在那瓶硫酸只剩下了一个瓶底,腐蚀掉了郑朗的头皮后,并没有流到他的脸上。郑朗奋力挣扎,撞上柳云,硫酸的强腐蚀性把她的下巴颏烧黑了一片。柳云恼羞成怒,冲到厨房拿了把刀,在郑朗的血肉模糊的头顶重重划拉了几下,其中一刀,顺着额头切断了他的眉骨。” 辛夏听完这段,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听肖树道,“怎么,同情他了吗?” 她摇头,“自己的不幸永远都不能成为残害他人的理由,不过我很想知道柳云和郑振峰的结局,尤其是郑振峰,毕竟他才是悲剧真正的源头。” “柳云被判了八年,坐了三年牢后,因为在工厂劳动时突发哮喘,死在狱中。郑振峰在郑朗出院后把他送回老家,由奶奶抚养,自己则又娶妻,现在还住在定海,每天的生活和普通的老年人没有什么区别,送孙子上学,买买菜,溜溜鸟。所以辛夏,你不同情他是对的,他真正的仇人还活得好好的,却把别人的人生毁得满目疮痍。” 辛夏扭头看向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指隔靴搔痒地去安抚石膏下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他......为什么要杀敏敏?” “死在他手上的不只敏敏一人。”肖树认真地望向辛夏,“这次曹叔叔他们到定海找到了郑振峰,提取了他的dna,发现它和多起案件现场提取到的嫌疑人dna高度匹配。另外还有四起案子,虽然犯罪嫌疑人没有在现场留下血液痕迹和毛发等证物,但通过犯罪手法和受害人的死亡原因,也基本能判断出凶手就是郑朗。” “至于他为什么要杀死敏敏和这么多人,警方推断,应该和柳云有关。或许是他们的长相和行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不堪的过往,触碰到了他脑袋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所以才招来杀身之祸。” 辛夏在心里描绘记忆中敏敏的模样:她性格内敛,文静害羞,遇到搭讪的异性,经常还未说话就已经先红了脸。她想不明白敏敏和柳云有什么相通之处,还是说,她根本无需徒劳地寻找被害者们的相同点,因为或许那人只是当时恰巧被心魔摧折,所以此后,他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柳云的映射。 “你不是她。”辛夏凄然一笑,“我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第四十三章安雅失踪案 一周过去了,警方依然没有发现陈苍和郑朗的踪迹。辛夏心里的焦灼随着时间逐渐淡去,她开始愈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和陈苍命运的齿轮最终会牵绊在一起,搅缠磨砺,直到其中一个停止转动。 这直觉一天比一天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呈现,就像当初她明确地知道,陈苍不会像郑朗那样被肖树的伪装骗到,从而招认出自己的罪行。 出院那天,肖树开了曹川的车来接她,在小区门口搬行李下车时,撞上了出门买菜的韩阿姨。韩阿姨上下打量肖树一番,面露羡慕,“小夏,你的桃花运真旺啊,带回来的男孩子各个质量都这么高。” 辛夏懒得解释,随便敷衍了几句就和肖树进了大门。一路走到单元楼,扛着行李跟在后面的男孩突然问了一句,“辛夏,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辛夏下意识回答,步子一顿,回头看他,“问这个做什么?” 肖树猛地撞上她的目光,眨眨眼睛,“没什么。” 辛夏扭过头,“那下次别问了,我会误会。” “你没误会,”后面的人倒是愈挫愈勇起来,“不考虑一下我嘛。” 辛夏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开玩笑,你才多大......” “等我大学毕业,你就能考虑了吗?” “那时候我就老了。” “你只大我八岁而已,哪里就老了。” 辛夏叹了口气,回头看着肖树,“跟你说句实话,我不打算谈恋爱,更不会结婚,我的人生信条就是混吃等死,随心所欲,寂寞的时候找个床伴儿,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人,各分东西......” 她看着肖树的脸一点点熟透,忍不住莞尔,“你真不适合我。” 肖树皱起眉毛,“你都不打算再得过且过混日子了,为什么在感情上还是这么消极?” 辛夏被他问得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可能习惯了吧,觉得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会少去很多牵挂。” 她想起戴伟丽。 她在辛传安死后因为受不了打击而精神崩溃,入院治疗了半年,后来虽然康复了,但精气神却大不如前,像变了一个人,成天患得患失,一点小事便惶惶不可终日。 辛夏因为这个明晃晃的反面例在前,故而从小便告诫自己不要作茧自缚,以免将来栽跟头吃大亏。 肖树低头笑笑,“你这个人,是把谈恋爱当成累赘了。” 话音还没落,顶层东侧的房门猛地被打开,一脸焦灼的戴伟丽从里面走出来,嗓子颤得比平时高出一个调子,“辛夏,出这么大的事,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要是我不过来,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第69章 戴伟丽今天从老家过来看女儿,谁知道一到小区就被邻居包围,七嘴八舌告诉她两周前发生的那起案子。她听了之后血气上涌,当场就要给辛夏打电话,可转念一想,还不如先炖好从老家带来的走地鸡,拿到医院给她补了身子后再兴师问罪。 不过在看到辛夏裹着石膏绑着木板的手的时候,戴伟丽满肚子的怒火一下子消失了。这么多年来,她的脾气已经了改不少,偶尔想起辛传安去世后,自己精神崩溃的那段日子里对女儿的态度和责难,更是后悔难当。所以在送走了肖树后,她并没有对那件事过多诘问,只是监督辛夏喝了汤后,催促她上床休息。 辛夏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耳朵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终于,清洗碗盘的声音消失,她听到戴伟丽轻手轻脚从厨房出来,片刻后,拖着买菜用的拉杆车走出家门。 房门关上,辛夏掀开被子下了床,光脚走到客厅的书柜旁,打开门,从最底层掏出一个厚皮笔记本。掀开封面,辛传安的名字映入眼帘,她目光微滞,手指温柔地从那三个字上掠过,轻声道:“爸爸,好久不见。” *** 纸张飞快地在指尖飞舞,像蝴蝶翅膀,掀起记忆中层层波澜。 辛夏看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案件名字,心中自忖:该从哪一个开始呢?孰轻孰重,似乎很难用案件的残忍程度和社会影响来判断,这是辛传安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可是他却没有告诉她除去这些客观标准,应该如何给这些陈年旧案做一个排序。 “交给你吧,你的东西,你来做主。”辛夏闭上眼睛,在竖起的纸张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停了一秒后,手掌落下,压住其中一页。 她睁开眼睛,心忽然激动地颤抖起来,冥冥中觉得,这是她和辛传安在十几年后的一次对话。 “安雅失踪案。”她不出声地读出页面上案件的名字,心里嘀咕:似乎没听他提起过,应该是一起他还没来得及去调查的案子。 她未免有些失望,因为若翻到的是“竹影巷”这些让辛传安寝食难安的大案,她会觉得他的灵魂还在这本笔记上,未曾走远。 辛夏蹙了蹙眉,看着下面粗犷豪放的笔迹,以及空白处辛传安做的几处批注,安慰自己:只是还没来得及调查,并不代表这案子不重要。 想着便认真看下去: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安雅应梁彦妻子邹莹之邀,到梁家就其与梁彦婚外情一事进行谈判,后安雅返回途中失踪。两日后,安父报警,警方在梁家及其周围进行大范围搜索,均未发现安雅行踪。 “又是一桩婚外情引发的案件,难道人生里除了情情爱爱就没别的东西了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想不开呢?”辛夏咕哝着,还未来得及细看后面记录的案件背景和犯罪嫌疑人,忽然听到对面开门的声音,于是赶紧走到门边,透过猫眼朝外望。 倪殊一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去撕贴在门上的水费缴纳通知单。他显然也许久没有回家,连背影都透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辛夏正想着要不要开门打声招呼,忽然看到倪殊朝后方看了一下,他的目光冷且陌生,像湖水上凋零的树影。辛夏一怔,朝后退了一步,听那人摁开指纹锁,进屋关门。 辛夏抱着笔记本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后,听到戴伟丽上楼的声音,这才手忙脚乱地把笔记本重新塞回书柜最底层,跑回床上继续装睡。 *** 倪殊回家直奔冰箱,从里面掏出一瓶冰镇啤酒后栽进沙发,抠开锡罐拉环,听气泡声簌簌地起落。 锡罐覆着层白霜,冰得手指有些发麻,他痛快喝了几口把它放到茶几上,用指尖去揿发胀的太阳穴。 前几日他到外地出差,中途接到倪仲高的电话,要他得空回家一趟。当时他正在和当地几家大型广告商的老总们寒暄,听到这话突然眸光陷落,面色冷得生人勿近。几个老板被他忽然的冷淡弄得不自在,正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趣事转移话题,他却已经先一步整理好情绪,与几人碰杯自侃,“见笑了,老倪总担心我酒量不行,招待不好诸位,亲自电话指点。” 当晚自然是少不了一番应酬,可当夜半酩酊大醉地回酒店,和衣仰倒在大床上昏昏欲睡之时,倪殊脑海里却不间断地掠过一幕幕前尘往事,与被酒精蒸腾出来的醉意做着激烈的斗争。 他是倪仲高的第二子,上头有一个大自己九岁的哥哥,倪侗。 五岁那年,倪殊随父兄到乡下祭祖。他第一次来到没有钢筋水泥,却随处可见青山绿水的地方,心中激动且好奇,所以趁着那繁琐的仪式无止无休地行进之际,一个人偷偷离开了祠堂,到不远处的池塘边玩水。 那天春光明媚,池塘被太阳映成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折射出天地万物。倪殊看到几米外游过几只列队整齐的鸭子,兴奋地手舞足蹈,拿出口袋里的饼干洒在水面上,吸引它们过来。 领头的鸭子果然掉了个头朝着池边游来,倪殊看到它们越靠越近,激动地在湿滑的石阶上边拍手边跳,“小鸭子,小鸭子......” “小殊,你怎么自个跑出来了?一会儿老爸发现了又得骂你,快跟我回去。” 身后飘来倪侗的声音,虽是一句责备,却和往常一样温柔,像是要溶进拂面而来的春风里。 “哥,你快来看,这儿有鸭子......”倪殊抬手招呼倪侗过来,“哥,这儿的鸭子怎么是白色的呀,动画片里都是黄的......” 第70章 话没说完,脚下忽然一滑,他整个人落入冰凉的池水中。头顶的的暖阳在一瞬间消失,化成点点黯淡的光斑,随波漂荡。他张嘴想喊救命,冷水却像一条小蛇钻喉而入,锁住口鼻。 倪殊手脚并用着扑腾,可在一番徒劳地挣扎后,他离岸边越来越远,搅起满塘淤泥,惊散围观的鸭群。 后面的事情便游离在记忆之外了。 他只记得下方积满淤泥的池底像块黑色的磁石,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吸进去。 第四十四章倪侗 倪侗不会游泳,可是看到弟弟落水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便扑向了那片看似平静实则充满了凶险的水塘。 他用尽全力捉住倪殊的领子把他推向岸,自己则在挣扎了几下后沉入水底,被水草和污泥吞没。 倪侗被闻声赶来的人救了起来,可是由于缺氧时间过长,他的大脑遭受了永久性的损伤,在icu躺了两个月,醒来时已经性情大变。 倪殊第一次去探望倪侗时,看到自己一向温和的哥哥正在像发疯的公牛一样咆哮挣扎。他被三个护工摁住,却依然用蛮力拔掉手臂上的吊针。他一向平静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口角流出的涎水将前胸的衣服浸润得片片斑驳。 倪殊听到医生对身后的父母说:“谵妄性躁,脑损伤的后遗症,临床表现为极度兴奋躁动,言语不连贯,有明显的意识障碍,常伴有相应的认知和行为改变,而且会有精神病性症状,如幻觉、妄想、狂躁,行为不能自理,有很强的社会危害性且难以治愈,作为家属,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他那时还小,不能理解医生话中的专业术语,但透过面前的玻璃看到了父亲的眼睛。倪仲高在背后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伤心中透着一缕怨毒,像是要在他身上穿出个洞来。 倪殊打了个冷战,感觉有一根冰凌从头顶灌入身体深处,冰冻住他每一寸骨血。 他知道,自己此生都要在深深的负罪感中度过。 这次被突然倪仲高召唤回家,倪殊心中已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刚走进倪家大宅,就看到倪仲高和李虹坐在一层客厅的沙发上候着他。李虹是倪仲高在两兄弟的母亲去世后娶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李嘉明的亲姐姐,平时兄弟两个称她虹姨。 李虹没有嫁给倪仲高前就是集团有名的业务骨干,后来嫁入倪家,顺理成章成为了集团副总,集团下属文投公司的。 倪殊走到沙发旁边,“爸,虹姨,先吃饭吧,我看阿姨已经把饭菜布好了。” 李虹冲倪殊笑着说了句“回来了”,转脸挽住倪仲高的胳膊道,“小殊说得对,多大的事儿,也值得这么伤肝动气的,一家人难得凑在一起吃顿饭,没什么比这个重要。”说完又看向倪殊,“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嘉明的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是不在个人作风上出问题,别人也抓不住他的错处,对吧?” 倪殊笑笑没吱声,眼风轻瞄倪仲高,却见他本来铁青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慢腾腾起了身,在李虹的搀扶下走向饭桌。 一顿饭,三个人都没有再提李嘉明那件事。饭毕,倪殊随倪仲高去了书房,刚带上门,就听前面的人冷笑:“你俩打擂台,把我当沙包了是吧?”说完在书桌旁坐下,“大小两只笑面虎,不知道的,还以为李虹是你亲妈。” 倪殊扬扬眉,“爸,你真的放心把嘉晟影视交给李嘉明吗?他刚在男女关系上出了问题,差点把整间公司拖下水,现在你把他调任到那种地方,不是把耗子放进米缸里吗?” 他走到倪仲高书桌对面坐下,“影视公司那边刚消停几天,还是别再把清水搅浑了吧。” 倪仲高目光稍稍一顿,随后抬眼看向儿子,“她同意拿钱走人了?” 倪殊点头,“但下一部合作剧她要当女主角。” 倪仲高掐着自己的眉心,“胃口倒是挺大,不过也怪我,那天喝得真的太多了......”说完忽然觉察出什么,手指点一点倪殊,“你是什么意思?” 倪殊认真看着他爸,“李嘉明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打理关系倒是一把好手,他要是去了嘉晟影视,保不齐把这件事挖出来,到时候虹姨那边就瞒不住了。” 倪仲高哑然失笑,“翅膀硬了,敢要挟你老子了。”说完见倪殊要解释,冲他抬了抬手,“罢了,影视公司确实不适合他,我把他安排到你虹姨那里做副手了,以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用天天在我面前唱大戏。” 倪殊刚舒了口气,抬眼又看见倪仲高把额前的头发使劲朝后捋了捋,眉头锁得更深,心里微微一沉。 “这次叫你回来,主要还是因为你哥的事情。” “疗养院给我打电话了,说他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每天都吵着要回家,”倪殊稳住心绪,轻声道,“我准备明天去看看他。” “不单是这件事,”倪仲高放低声线,目光也变得幽沉,“竹影巷那件案子,最近网上的讨论度又高了,你是做传媒的,应该都看到了吧?我担心警方受到舆论压力,会重启调查。” 倪殊抬起眼皮,“重新启动调查需要有新的证据,警方应该不会这么草率,不过,”他顿了一下,身体朝前微倾,胳膊压在书桌上,“我最近遇到了辛传安的女儿,或许可以从她那里获取一些第一手信息,毕竟当年那案子是经了辛传安的手才有所突破的。” 第71章 倪仲高疑道,“她现在子承父业,也当了警察?” 倪殊笑着摇头,“您一定想不到,辛夏现在是嘉晟传媒的一名员工。” “这么巧?”倪仲高垂头想了一会儿,轻嗤,“辛传安都死了十几年,你还能从他女儿那里获取什么第一手信息?” “那件案子的经办人虽然是辛传安,但是真正破案的却是辛夏。” 倪仲高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我想起来了,你后来曾托人打听过,为什么一件陈年旧案又被重新翻了出来,并且在短时间内破案了,最后得到的结果是那个办案刑警的女儿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倪殊点头,“我本来也对这件事心存怀疑,可是通过观察,我发现传言不假,那个女孩子真的能看到死者遗留下来的讯息,所以,”他顿了一下,“我最近一直在有意地接触她。” 倪仲高掀起眼皮瞅了儿子一眼,“你和她交往了?” 倪殊靠向椅背,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爹,“关于这一点,我真的想向爸你取取经,怎么能一把年纪还桃花运不断的。” 倪仲高顺势将刚捻在手里的雪茄朝他扔过去,“臭小子,你想追的女人还有追不到手的?”说完,下意识在儿子脸上瞥了一眼,见他生得眉骨英挺,眸光明亮,比自己年轻时的风采还胜上几分,心里不禁涌上一股得意。可是突然间,倪侗的影子从上方砸下,将他方才生出来的那一点情感压成齑粉...... 他也曾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眉清目朗,聪明谦和,可是他因面前这个人的鲁莽,失去了所有值得自傲的本钱。 倪仲高的神色慢慢冷却,接过倪殊递回来的雪茄,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剪去茄帽,“那件事,你必须办得滴水不露,你刚才说警察应该不会重新调查,这话我不爱听,我要的是百分百,连0.1的可能性都不能出现,你明白吗?我不允许任何人再去伤害你哥哥。” “再”。 倪殊不出声地把这个字在心里反复品磨,如同在吞世间最难咽的苦果。 许久之后,他终于从口中艰难吐出三字,“我明白。” 倪仲高深吸了一口雪茄,看烟圈在半空中悬浮着化为乌有,又加了一句,“明天去看完你哥哥后,和我到庙里上炷香。” *** 倪侗住在一间私人疗养院的最顶层,里面各项配套设施一应俱全,还有一间超豪华的ktv室。他从小就对艺术感兴趣,哪怕在受伤后,还是会在看到心仪的画作,听到喜欢的歌曲时安静下来,暂时地回归到以前平静祥和的心绪中。 倪殊来到疗养院时倪侗正在唱歌。mv里的歌手在海边张开双臂,呼唤离开的爱人,倪侗就在外面跟着一起泪流满面,情难自抑。倪殊不想打扰他,站在门口默默看了许久,直到整首歌结束,才推门进去,坐在倪侗身边,拿了张纸巾帮他拭去脸上的泪。 倪侗盯着弟弟的脸分辨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声“小殊”,看到倪殊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兴奋地把另一只话筒塞到倪殊手里,“小殊,下一首是合唱,你和我一起唱好不好?” 倪殊看着歌名,发现那是一首二十多年前的老歌,笑道,“我没听过这首歌。” “你别蒙我,这是jay新出的歌,满大街都在放,谁不会唱?” 倪殊没有办法,只得跟着旋律胡乱唱了几句,又因为唱的是女声,所以没有一个音落在调子上。果然唱到一半,话筒就被倪侗夺走,他皱了皱眉头,“弟,去吃点水果吧,你看你嘴巴干得都爆皮了。” 倪殊起身去果盘里捻了只葡萄送进嘴里,明明甜得发齁,没有一丝酸味儿,他的眼底却变得温热起来,浮上一层潮意:倪侗清醒的时候还是和生病前一样随和可亲,不说重话,不言语伤人,虽然这些伪装是如此幼稚,与他做过的那些事情相比又显得如此虚伪,可他却还是为他仅存的这一点善念战栗不已。 第四十五章画 唱了整整一个小时后,倪侗终于兴味索然,拉了倪殊回到自己的病房。他让倪殊在沙发上坐好,兴冲冲从柜子里取了几幅装裱好的画,一一摆在倪殊面前。 “都是你画的?”倪殊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去翻那些不同主题作品:有野生动物,有传统文化,有自然万象,线条流畅配色得当,却缺乏审美和灵感,一看就是被倪仲高请来的那位美术学院的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 倪侗仰着脑袋,满脸自豪,“弟,老师说我进步很大,过些日子要拿我的画作去参展,他说怎么都能评个二等奖的,你知道奖金多少钱吗,两千块呢。” 倪殊笑着表扬他,心里却明白倪仲高为了儿子获奖,大概又捐了一百个两千块不止。他一张张朝下翻,每一幅都认真品评,说着各种违心的赞美,哄得倪侗兴奋不已,搬了画板过来,当场就要给他来一幅即兴创作。 “弟,我画你好不好,老师说我画的人物特别传神,你看那副梵高像,他们都说我画得比本人画得都好......” 倪殊已经翻到了最后一张画,刚要回应倪侗,声音却猛地收住,低下头盯紧膝盖上那副画作。 画上是一撞三层的小楼,白墙灰瓦,三面墙爬满紫藤,像姑娘的长发一般披散着,自然地垂落在地。屋子前方有一条弯折小巷,两边种着翠竹,被风吹得朝前涌出层叠绿波。 巷子尽头处,挂着一块路牌,上面写三个字:竹影巷。 第72章 倪殊“唰”的一声将那副画抽出来,走到正在涂鸦的倪侗面前,声音又沉又冷,“这画也是老师让你画的吗?” 倪侗“啊”了一声,推了倪殊一把,“弟,你快去坐好,你一动,我就没办法画了......” 倪殊伸手抓住倪侗的腕子,“先告诉我,这张画是怎么回事?” 倪侗吃痛,不得不看向他手里的画,抬眉思考了一会儿后,嗬嗬一笑,“这幅最不好,我不喜欢它。” “那你为什么要画它?” 倪侗皱眉挣脱出手臂,“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它,梦了一整晚,所以早上起来,就把它画下来了。” 倪殊心头剧烈跳动几下,“你还梦到了什么?” 倪侗被他问得不耐烦,嘟着嘴抗议,“小殊,你还让不让我画了?你快回去坐好。” 说完又在倪殊身上推了几把,发现那人依旧纹丝不动,怒气冲冲抓起一支笔,蘸饱猩红的颜料,在纸上狠狠刷了几下,“我梦到满屋子都是血,卧室里,楼梯上,浴缸里面,一层盖着一层,又粘又厚,走路都没法走,我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摔了个趔趄,一路滚滑下来,差点踢到覃......” 他忽然停下,眼睛蒙上一层迷惘,望向倪殊,“小殊,他叫覃......覃......,我忘记他的名字了,还有他哥哥,妈妈,女友,我真的......真的想不起来了......” 倪殊抓住他手里蘸饱了红色颜料的画笔丢到一旁,俯身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喃喃,“不用记得,你全忘了吧,什么都不用记得。” 话没说完,怀中的身体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倪侗猛地将他推到在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颤抖着咆哮,声如雷鸣。 听到里间的响动,守在外面的护工们冲进来,四个人合力才把倪侗制住,捆了手脚将他按到床上。 倪殊站起来,“别......别弄疼他。” 一个护工娴熟地配了一针筒镇定剂,扎进倪侗的胳膊,这才扭头冲倪殊毕恭毕敬地一笑,“您放心,他睡了咱们就给他松开,不会伤到皮肉的。” 倪殊点了点头走到床边,看着倪侗半眯的眼睛,伸出手帮他阖上。 “他最近总是这样吗?胡言乱语,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他叫住收拾好针头准备离开的护工。 “咱们只管按倪总的吩咐做事,其它的,一概不管。”那护工笑了笑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 倪殊默了片刻,回过头俯视倪侗的脸,隐隐中,觉得他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那天,倪侗把他用力推向岸边,自己则在碧波中慢慢沉落,从此,就踏上了迥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 “哥,这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 倪殊说出这句话,转身走到画架旁,拿起那张被红色颜料洇透的画,放到被倪侗刚刚描出轮廓的自己的画像旁。他盯着两幅画反复比对,片刻后,摇头嗤的一笑,抓起两幅画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中。 *** 窗外风声渐盛,穿堂而入,吹得玄关处的小盼菩提沙沙作响。倪殊被这声音惊扰,起身走过去,手指轻触上它脉络清晰的叶面,脑海里浮起这次去庙里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问他的话。 当时倪仲高正在里间询问功德碑刻字事宜,他则站在殿外,看被远处被山风缠卷的叶浪,思绪汹涌,飘摇不定。 “两年前我送施主的那盆小盼菩提长势如何了?” 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倪殊回头,看着那张须眉茭白的脸孔,双手合十轻鞠一躬,“它佛泽深厚,自然长势喜人。” 老方丈笑着摇头,“并非佛泽滋养,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施主,老衲赠你此物,也是希望你如这菩提一般,六根清净,不惹尘埃。” 倪殊一怔,还未想到如何回话,那老方丈已经又行了一礼,先一步走入大殿深处的阴影里,留他一人在日光下沉思。 过了许久,他又一次抬眼看向前方蜿蜒苍翠的山峦,眉目间浮上一层惘然。 “只怕是身不由己。”他低头冷笑,伸手去裤兜里掏烟,可忽然又想起此间禁烟,于是悻悻将烟盒塞回去,在心里恶狠狠叹了口气。 想到这儿,倪殊点燃一根三五叼在嘴里。 红光浮起,像伊甸园诱人的苹果。他深吸了一口,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浇在小盼菩提的花盆中。清水缕缕渗入,滋润干涸的泥土,抚平龟裂,可他心底的焦灼却并未得到稍许缓解,反而像炽热的火舌,无孔不入地舔舐着每一寸骨血。 倪殊又深深吸了口烟,拧眉吐出几个烟圈后,目光涣散地在屋内梭巡,不知想要抓住些什么。忽然,他瞳孔一紧,定格在里间的大床上...... 那晚的场景不知怎么的扑面而来:女人喝醉后和平时吊儿郎的模样当完全不同,腰肢纤软,不堪一握,魅惑众生。他本来也有意接近她,于是便顺水推舟,与人勾缠着卷入床帏,纵情欢愉,荒唐了一夜。 当时他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辛夏找上自己不过是为了寻求安慰,而他的目的则更不单纯,所以只想公事公办,酌情处理。不过进程过半,渐入佳境,热血颠覆算计,欲念缴获理智,他不知不觉沉迷其中,纵情往返,以至早上醒来,听到她用泰然处之的语气邀他共进早餐时,心里竟涌上一股酸意。 这么想着,倪殊心底的躁动愈发鼓噪起来,像云层里的闷雷,隐匿时悄无声息,落下来却能将烧出一片火原。偏这时,对面有开门声传来,“咔哒”一声,引得他一个激灵,摁熄了烟快步向门口走去,一把将门拽开。 第73章 站在辛夏家门前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妇女,听到声音,一脸警惕地回头注视着倪殊,眼睛眨了眨,满脸局促。 倪殊收住步子,嘴角抽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以为是辛夏,她......还没出院吗?” 戴伟丽见对方生得一表人才,又对女儿的近况了如指掌,心里窃喜,换上一张笑脸,“今天刚出院,现就在家里呢,你有事找她就来家里坐啊......哦对了,我是小夏的妈妈。” 倪殊快速调整心境,佯装镇定,“不用了阿姨,刚出院,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回公司再说。” “你是小夏的同事啊,那就更不要见外了,干脆来家里一起吃饭,我今天买了不少好菜。”戴伟丽说着打开屋门,笑吟吟地把倪殊朝里间让。倪殊婉拒了几句,见实在是盛情难却,推脱不得,只好随她进去,被戴伟丽推着在沙发落座。 “妈,你在跟谁说话呢?”辛夏本来还在装睡,听到客厅的嘈杂声,一骨碌起来走出卧室。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她步子一滞,伸手扯了扯敞开的睡衣领子,“总......总监。” 倪殊一本正经地望着她,笑容端正,和蔼可亲,“阿姨非得让我留下吃饭,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小辛,你的手好些了吧?” 辛夏强忍住吐血的冲动,“领导请放心,明天我就能正式回归工作岗位。” 第四十六章晒月亮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戴伟丽本来一心扑在辛夏受伤这件事上,可现在见了倪殊,又从谈话间得知辛夏是被这位年轻帅气的总监救下来的,于是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了倪殊身上,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学习和工作经历摸了个遍。 调查清楚后,她自觉十分满意,不过脑袋里细捋那份完美无缺的履历表,又不免心惊,因为这样的优秀的人,若不是早早就名花有主,那么就一定是有什么“隐疾”。 “倪总也是京平人?”戴伟丽泰然自若地开始她的新一轮进调。 “阿姨您叫我小倪就好,”倪殊吃人嘴短,一五一十作答,“我老家不是这里的,但有一部分生意在京平,所以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这儿。” “那不是要和家人分开?身边没个照顾的人,生活起居肯定不适应吧?” 辛夏扒下最后一口饭,嘴里咕哝,“早适应比晚适应强。像我这种独身主义者,准备早早开始磨炼,这样年龄上去了,才能自食其力,自助养老。” 戴伟丽嘴角抽动两下,忍了又忍,才没把勺子拍到女儿头上。 吃完饭后戴伟丽告诉辛夏倪殊找她有事,自己麻溜地收拾了碗筷到厨房闭门涮洗。看厨房门关上,辛夏轻舒口气,“倪总您别介意,当妈的都这个样子。” 倪殊努努嘴,“理解。” “您找我有什么事啊?”辛夏把戴伟丽泡好的茶端给倪殊,认真看着他问道。 倪殊听这话被呛了一口,好容易止住咳嗽,抬头又看到那人清澈的眼睛,突然心虚起来,不自然地笑笑,“以后再说,现在不方便。” 辛夏以为他要说和案子相关的事情,点点头没说什么,拿起自己的茶靠在桌沿上慢慢啜着。天气已经转凉,她却还穿着夏天的拖鞋,没着袜子,露出细骨伶仃的脚踝,白得蛰眼。 倪殊无意间瞥见那双脚,想起它们挂在自己腰上轻磨慢辗的感觉,手指一颤,忙将茶杯握得更紧了些,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也不知道陈苍现在在哪里?”辛夏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咕哝了一句。 倪殊被这句话拉回神识,端起杯抿了口茶,扶了下眼镜,“一定是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说完看向辛夏,“你最了解她,要是你都猜不出她藏在哪里,那警方就更找不到她了。” “你高估我了,”辛夏的眼睛微眯起一点,目光在窗外游弋着,“她的心就像深海,漆黑一团,沟壑纵横,没有人能看透。” “但你拿定主意要和她斗到底了。”倪殊心里默道一句,抬抬嘴角,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人:她的眼睛很亮,像遥远的寒星,虽然破不开暗夜的浓稠,却能照亮周围那一方晦暗。 “你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垂下眼帘笑笑,掩饰住心底的惊悸,“不打算继续韬光养晦下去了?准备重出江湖,东山再起?” 辛夏被他逗得“噗嗤”一乐,吹吹杯中的茶沫子,看向在里间忙碌的戴伟丽,沉默半晌,没有答话。 倪殊心里狠狠一动,目光飘向藏着辛传安笔记本的书柜,心里最后那一点余热连带着嘴角的笑容一同消失。 *** 月黑风高,北风骤起,只是短短的昼夜交替,却像变换了季节。 窗户被风砸得猛地朝里敞开。冰冷气流毫无预兆地闯入室内,把那些个电视机罩子、空调搭盖、沙发垫子上的流苏纷纷吹起,哗哗啦啦,像湍急的溪流,水声不绝。 饶是已经睡着,老高还是感觉到了寒意侵体,皱了皱不剩下几根的眉毛,把脚缩进被子里朝里侧翻了个身,像虾一样蜷缩起来。 一双手在他佝偻的身体上拍了拍,哄小孩儿似的,又轻又柔。 “睡吧,梦里见到了高奶奶,告诉她,你过得很好,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要她放心,”陈苍轻轻一笑,“对了,转告她下一世活得自私一点,不要对儿女那么费心。你看,我们两个在你家住了这么些天,照顾你这么久了,你那儿子和女儿都不知道,连电话也没有一通。” 第74章 不远处阴影里的人起身去关窗,用力插上窗闩后,身后的风顿时落了,窗帘软塌塌盖在他的背上,像一只温柔的大手。 他朝下方漆黑的马路望了一眼,没有发现异常后,拖了张椅子过来,仰靠在上面,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天空那轮澄黄的泛着毛边的月亮。 陈苍望向郑朗,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当时拿着一只被捏扁了的啤酒罐子,靠在蝶园的外墙吸溜着剩下的一点酒渣。月光从他头顶的尖帽上流淌下来,盖在下方的眼睛上,泛出一层生冷的光,像没有温度的金属。她却觉得奇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从一个人身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郑朗的身旁只有一条影子,一条被月光照出来的黑色的阴影,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陈苍觉得好奇,难免多看了几眼。郑朗发现她打量自己,没精打采地一笑,目光森森地锁住她的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陈苍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一言不发地快速从他身旁通过,可是走出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人“喂”了一声,将手里的锡罐丢到她脚边。 “你......能不能给我买罐啤酒?”他的声音又轻又干净,和那副古怪的样貌完全不搭,就像排污管中流出一淙清泉。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也会为你做一件事,任何事都行,当做报答。” 陈苍当时第一次和云暮在此地约会,本来就忐忑不安怕被人发现,听到那人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便随口应承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不和任何人产生联系。 她走出胡同,拦了辆出租车逃也似的上去,可车子开出一公里,她看到路边尚未关门的便利店,理智忽然回笼,叫司机停车,去便利店里买了几罐啤酒,重新返回原处。 她给了司机一百元,告诉他如果自己十分钟没出来就报警,然后拎着袋子走进胡同。 男人还靠在墙上“晒月亮”,看见陈苍踩着月光一步步过来,咧嘴一笑,冲她摊开一只手。陈苍把袋子递过去,到了近处,看见他的扁平发黑的指肚,那上面没有指纹,只有一层焦黑皴裂的硬皮。 “五罐,”他数了数袋子里的锡罐,仰头冲面色发白的陈苍一笑,“为什么要帮我?他们都把我当成疯子,从来不多给我眼色。” 陈苍嘴唇发颤,“你会遵守承诺的吧,若是有一天我需要帮助,你会伸出援手。” 郑朗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头拉开拉环,“我只能帮你做一件事,因为我只擅长做那件事。” 虽然已经猜到答案,陈苍心里还是一惊,她强迫自己镇定,笑笑,“那件事,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可就是因为被人发觉,所以现在才授人以柄,举步维艰。” 她说这话一来是为了主动暴露短处,换取对方信任,二来也是告诉郑朗,她和他一样,不是什么善类,也根本没有所谓道德上的枷锁。 她需要他的帮助。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人,是一柄杀人的利器,若能为己所用,那或许是解决当下困境的最后一步棋。 毕竟那时辛夏距离真相,只剩一步之遥。 *** 陈苍在冰箱里没有找到啤酒,于是来到厨房,倒了一杯泡了山参和灵芝的药酒,拿到窗边递给郑朗。 郑朗看了看那杯琥珀色的液体,接过去仰头饮下,抹了抹嘴角,把空杯重新塞回陈苍的手心。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向我要一罐啤酒,”陈苍站着没动,低头望下方仰躺在椅子上的人,“那时候你就像个讨零嘴的小孩子。我当时想,这个人好奇怪,明明眼睛那么透亮,什么都不加掩饰,我却看不明白他心里装着些什么。” 郑朗望着月亮,语气平淡,“这些天你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探我的过去,为什么?” “打发时间罢了,”陈苍看着手中的空杯努努嘴,“我现在是亡命之徒,身上所余之物,除了几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也就是时间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问就是。” 郑朗抿抿嘴角,“我们两个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份上。你心里明白,所谓‘以酒换命’不过是句调侃,这世上哪有这么不划算的买卖,对吧?” 陈苍心里一沉,“我懂,可是……你还是对辛夏下手了,为什么?” 郑朗回头看她。眼珠子一动,周遭被辛夏抓出来的伤口又一次绽开,疼得他倒抽一口气,皱紧了眉。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他咬牙闷声道,“不过,你刚才又一次越界了。” 他从躺椅上站起,低头攫住陈苍的眼睛,目光如炬,“陈苍,我已经说过了,不要试图在我身上寻找任何答案。” 第四十七章骏马 郑朗说完就朝里间走,可是甫一站直,脑袋便是一阵眩晕,冒出无数金星,封挡住他所有的神识。 他伸手去扶椅背,哪知抓了个空,身子失去重心,朝一侧砸下。落地前的一刻,他被一双手接住。它们用力地攥住他的肩头,冰冷的指腹在他火热的身体上留下舒爽的印迹。 “你身上很烫,伤口早就发炎了,应该早点处理。” 陈苍的声音仿佛飘在天边。 郑朗有气无力地朝她挥了一下手,嗓音喑哑着嘟囔,“不用你管。” 他听到她笑了一下,不是冷漠的嘲讽,而是略带宠溺的一声笑,好像他真的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而后,他被她用力搀扶起来,一路跌撞着来到沙发前,仰面躺倒。 第75章 沙发上有一股中药的味道,甘凛清爽,和大多数老人家里的陈腐油腻味截然不同。郑朗觉得这味道闻起来很舒服,不由地把脸朝里侧了侧,贴住靠背。 “他们家老太太生前爱干净,总是把屋子收拾都一丝不乱。后来老太太走了,老头儿脑袋出了点问题,不爱出门,天天就在屋里拾掇,”陈苍拎着药箱走过来,蹲在沙发边,“他的儿女也不怎么过来,偶尔来一次,也是为了逼老爷子把房子过到自己名下。街道办为了帮扶孤寡老人,让我们这些志愿者定期送些吃的东西过来给老头儿,不过他们也不怎么上心,有时十天半个月才送来一次,老头儿就只能啃方便面度日。” “这倒方便了我们,可以暂时把这里当成避风港。”她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棉签和碘酒,扳正郑朗的脸,轻轻擦拭他眼周红肿的伤口。郑朗伸手推挡,却觉得整条胳膊绵软无力,只得咬着嘴唇,任人鱼肉。 陈苍把一颗药从齿缝塞进他的嘴里,迫他咽下,轻轻一笑,“消炎药,毒不死人的。” 说罢又道,“不过我在酒里放了安眠药,和给老头儿服用的一样。你太不听话,我只能出此下策,你别怪我。” 郑朗怒目而视,满脸铁青。陈苍却不以为然,笑着收好药箱,起身走到柜子旁,将它塞回柜顶的格子里。 手臂上举的时候,她的上衣朝上抻起,露出下腰上的纹身,清晰乌亮,竟是一只跃起前蹄的骏马。 郑朗鼻息忽的变重,用尽全付气力支起上半身,想将那纹身看得再清楚一点。可终究是难以抵抗药力,他身子一软,重新栽回沙发,陷落进沉重梦境。 听到身后均匀的呼吸声,陈苍转过身走到沙发旁,俯下身子,伸手在郑朗紧阖的眼皮前挥了几下。 下方的人毫无动静,显然已经进入深眠。她于是在他身旁坐下,目光幽幽地在郑朗脸上梭巡。 “原来你并不是帮我,而是为了自己的旧怨,”她扬起眉毛,“不过没关系,为了我也好为了自己也罢,只要那个人是辛夏,那就行了。” 辛夏...... 想到这两个字,她心里涌出一股比恨还要难以承受的情绪——挫败。 她从来没有输得这么彻底过。 从小到大,她都是他人情绪的操控者。从一次次的实践中,陈苍总结出一条铁律:当一个人的情绪冲上顶峰,便可任她驱使。就像被吹得鼓胀的气球,只需一根针尖的挑弄,就会顷刻间粉身碎骨。 这一点,于胡珈如此,于马明辉和云暮,也是如此。 陈苍有时会梦到自己站在城市的边缘,身形巨大,像个从天而降的神。她伏在早已消失不见的城墙上,手里牵着无数条丝线,每一条线的那端,都系着一个人。 她让他们动,他们就不能停,让他们笑,他们就不能哭...... 故而对于他人,她一直是轻慢和不屑的。能轻易被自己玩弄于鼓掌,又怎会值得她用真心和赤诚来对待? 尤其在经历了那场大火,她发现生命的重量也不过如是,所谓的敬畏和忏悔,在她心里的有效期也只短短几个春秋。 不过陈苍一直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地很好。她懂得善刀而藏的道理,故而从来不把自己的内心轻易袒露,包括吕玫。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识破,满盘皆输。 当那场把她的人生彻底摧毁的风暴席卷整个网络的时候,她正像只丧家之犬一般东躲西藏。可即便没有亲眼看到那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抽筋剔骨的愤怒,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舆论这把大刀斩得支离破碎,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一点皮毛。 所以才要跟着郑朗一起逃跑。不是怕被法律制裁,而是怕被公众的愤怒积毁销骨,渣都不剩。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啊,辛夏。”说出那个名字,陈苍舌根处蓦地窜上一股苦涩,如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出。 她攥紧手掌,努力将那股恨意忍下,侧过脸去看下方的郑朗,目光在他脸上顿了数秒后,慢慢移动到他头上那顶睡觉都不脱下的“尖帽”上。 那是一只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的裤腿,边缘的毛边已经黄得发黑,像被烧过的草皮,轻柔地覆在郑朗的额头上。 “整天戴着这玩意儿,不是更容易被警察发现吗?”陈苍想着便伸手去摘它,可是手指刚刚触上帽檐,便被郑朗一把扣住手腕。他不知何时睁了眼,目光萧杀,惊得陈苍后背发麻,唰地浮上一层冷汗。 “我只是想......”她嗫嚅着解释,然而只说了几个字,那人却倏地松开手指,阖眼又一次昏睡过去。 陈苍轻轻呼出口气,知道他方才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于是再次伸手过去,抓住帽檐,轻轻将它从郑朗头上取下。 五彩斑斓的头皮终于暴露在她的目光下。陈苍骤然看到,心惊不已,手指一松,把“帽子”丢在地上。 缓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回过神,忍住恶心凑过去看那些疮疤,心中暗道:难道他是为了遮丑?可是不对呀,遮丑戴什么不行?他身负命案,为什么要戴着如此惹眼的一顶“尖帽”? 思忖间,郑朗忽然“咿呀”几声,面容扭曲,手指死死抠住下方的沙发罩。他扭动了几下,似是想努力挣脱什么,可终究是徒劳,只能瑟缩成一团,轻轻地颤动。 “妈妈......”他闷声叫出两个字。 第76章 陈苍心头一跳,连忙把尖帽捡起递过去,看着他如获至宝一般将它死死攥住,忽然想明白了。 “你的软肋是妈妈吗?”她起身,目光落在那条刚刚从郑朗身下淌出来的影子上。它呈现出一种很复杂的颜色:青灰的色,上面却透着代表温暖的明橘。 “沉睡的时候情绪才会显露出来吗?”陈苍努力分辨影子的颜色,“你……是在想妈妈吗?” 她忽然想起在两人在墓穴里时,郑朗说过一句话。 当时她就着手机电筒看石碑上模糊的刻字,问他为什么姓“郑”,而不是姓“恶”? 郑朗当时很是轻蔑地一笑,“一条蛆虫,他配吗?” 想到这里,陈苍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松散的笑意,目光拖长,透过郑朗的脸庞,来到蝶园下面那座阴冷潮湿的古墓里。 她曾经为了给郑朗送吃食去过那里几次。一开始只以为那个地方他为躲避警察的藏身之处,后来偶然见到他对着牌位上香,才知道恶氏一族是郑朗的先祖。 于是就此留了心,开始在网上和图书馆查询恶氏的资料,想进一步了解他,以便将来更好的操控和利用。可是有关恶氏的文献少得可怜,查来查去,只找到寥寥数个文本,从中提取的信息更是屈指可数。 不过在这些年代久远的文献中,有一条信息引起了陈苍的注意,再加上郑朗透露出来的七零八碎的往事,和他在昏迷中才偶尔显露出来的情绪,陈苍慢慢从这个守口如瓶的男人身上,摸索出了一些被他埋藏得很深的秘密。 从而,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成型。 *** 郑朗在梦里又一次回到了童年。只不过在模糊的意识中,时间和空间乾坤颠倒。 他被柳云拖曳着从楼梯一路来到那间位于三楼的旧居中,遭受一轮又一轮没有止境的虐待。 打骂、摔扔、罚站、撕嘴,她甚至逼他吃下自己的大便,看着他边呕边吞,笑得花枝乱颤,声音荡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那时年纪尚幼,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反抗,只能为了让她消火,为了能吃一次饱饭,对柳云言听计从,像一只精神被摧垮后失去回击能力的牲口。 直到看到她拿起厕所墙角那只贴着“硫酸”两个字的玻璃瓶,他才骤然清醒过来,大叫一声,转身逃出门口。 他跑上楼梯,一边哭一边留意后面的动静。 柳云的脚步声一直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像在踩踏着可笑的节奏。他闻到一股焦糊的肉香,看到丝丝缕缕的白烟从在上方张牙舞爪,忽然意识到,硫酸已经烧掉了自己的头皮。 他的心慌得像被一根细丝吊起来,于是抬起手,朝头顶摸了一把。 第四十八章新案 他的帽子不见了。 即便在昏睡中,他也记得自己是把它好好地戴在头上的。于是他又向上摸了一下,这次,他触到了一圈柔软的裤边,于是终于安了心,脑袋轻轻贴靠上去。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他知道柳云没有再跟过来,因为现在这个地方是安全的,这间密闭的逼仄的柜子里,只有他和恶青。 “妈妈。”他唤她,听到了上方的回应,于是抬起头,试图从层叠的黑暗里找到她的脸。可是他没有看到她,只看见了一根皮带从上方直落下来,绷得笔直。 他把头埋进恶青的裤腿里:“妈妈,我怕,那个女人要用硫酸烧我。”他抽泣着将裤腿抱紧,隐约间,感觉到里面多了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小朗不要怕,小朗是恶家的孩子,身上流着最勇敢最火热的血。还记得妈妈给你讲的故事吗?恶家的勇士,哪怕尸体化成白骨,也还傲然耸立,不会倒下。” “我记得,我会勇敢的,不会被打倒,不会被抓住,可是我真的很想你。”他哭着,生怕她像以往一样,在他梦醒时消失不见 “妈妈。”他又一次唤她,听到她带着笑意的回应,放下心来,微昂一点头,细细体味那双手的抚摸。 手心柔软冰凉,从他头顶发烫的疮疤上抚过,然后慢慢下滑,覆在他肿痛的右眼上。 郑朗打了个激灵,猛地从梦境中惊醒,落进眼里的却是陈苍的脸。她正用裹了冰块的毛巾敷自己的眼,目光温和,唇角含笑,和记忆中恶青的神态竟有几分相似。 “你做什么?”郑朗怔忪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冲陈苍说出几个字,却没有把她的手挥开。 “这样你会舒服一点,也会好得快一点,不容易落下疤痕,”陈苍一笑,换了条毛巾缠在冰块上,轻声咕哝,“不过你头顶那些伤是没有办法了。当时伤得太重,后期又恢复得不好,所以现在还会疼痒,对吧?” 郑朗听了这话,慌忙抬手朝头上摸,碰到“帽子”的时候方才放了心,铁青着脸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以后不许动我的帽子。” 陈苍听了这句“狠话”不怒反笑,耸耸肩道,“我以为你会杀了我,”说完抿了抿唇,“其实,把自己不堪的面一暴露出来,也没有那么难以承受,对吧。你看看我,在公众的口诛笔伐下,已经是个死人了,但在这间房里,还能苟且活着。” 郑朗听她语气落寞,心里忽然翻涌出一点酸涩,嘴唇动了动,“你的处境怎么也比我强。” “你不用安慰我。” “安慰?”他用一句反问驳斥,听到床上的高老头儿咳嗽了一声,猛地收了声。 第77章 “他醒不来的,他的药量是你三倍。”陈苍把郑朗的反应看在眼中,继续不动声色地给他敷眼睛,可冰块刚压下去,被他抬手挡住了。 “已经不痛了,”他将她的手拨开,慢慢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的腰上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纹身?” “啊?”陈苍假装诧异,随后漫不经心笑了一声,“你看到了?你也觉得奇怪是吗?别的女孩子都喜欢蝴蝶花草,可是我......” 她边说边把t恤掀起一角,扭头,目光落在那匹昂扬鲜活的骏马纹身身上,笑道,“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那天我无意间逛到一家刺青工作室,一眼就看上了贴在墙上的这张图,所以想都没想就请人帮我纹上了,中了邪似的。不过后来我也没后悔,虽然被我妈发现后挨了顿骂,但还是没听她的话把它洗掉,因为我总觉得,它也许代表着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现在我还没有察觉。” 她努努嘴,玩笑似的道,“也许前世,它曾载着我驰骋在天地间。”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淡了,她叹了一口气,“不过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拥有自由了,所以还是让它一直陪着我吧,也算是留个念想。” 郑朗“唔”了一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它很漂亮。” 陈苍笑笑从沙发上起了身,走出两步,又一次回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作为交换。” 见郑朗没有拒绝,她盯住他,面色清淡,“这些‘帽子’,是属于谁的?” 窗外的风肆虐起来,发出阵阵怪啸,像要把天空撕裂。 *** 拆石膏那天戴伟丽陪辛夏去了医院,两人在漫长的看病队伍里蹉跎半日,回到家里时已近黄昏。 戴伟丽刚进家门就收拾行李急匆匆地要赶末班的大巴车,辛夏让她多住几天,却被她拒绝了,说是老家还有一屁股的事情等着处理,一晚上也多待不得。 辛夏最了解她妈说一不二的性子,遂也不再挽留,帮忙收拾好行李后把戴伟丽送到家门口的站台,目送她上车,方才迎着着夕阳慢悠悠地朝小区走去。 前方的刚刚扎起摊子的夜市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忌口了这么多天,辛夏现在对食物有种几近于虔诚的思念。她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满心雀跃地盘算伤好后的第一顿饭要吃些什么。 正在串串香和烤冷面之间反复横跳,手机“叮铃”响了一声,戴伟丽发来一条信息。 辛夏连忙点开,生怕她妈遗忘了什么东西。不过她猜错了,对方的大局观在短短一条信息上展露无疑,辛夏顶礼膜拜之余,所能回应的也只有“无语”二字。 “夏夏,我能看出你那位邻居对你有点意思,所以妈妈就不留在这里做电灯泡了。不过你要记住一点,多方观察,谨慎行事,小心杀猪盘,毕竟对方条件太好,妈妈心里多少有点存疑。但如果是我在胡思乱想,那么请你一定要牢牢抓住这段良缘,千万不要让到嘴的鸭子飞了,便宜了别人。” 辛夏咬牙切齿地把短信读完,脸颊抽搐几下,毫不犹豫地把它从手机上删掉,如卸掉千斤大石。可她刚准备朝路边摊冲刺,忽然看到倪殊的车子从街那头开过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巧得不能再巧。 不过车里的人没有看到她,倪殊手肘支在敞开的车窗上,头发全部被捋向脑后,露出锋锐的鬓角。他拧眉思索着什么,神色郁郁却不失随性。 “鸭子,”辛夏看着那张俊脸鼻哼一声,“他也确实就剩下色相了。” *** 饱餐一顿回到家后,辛夏沐浴更衣,去掉满身油腥气,然后才走到书柜旁,毕恭毕敬从里面取出辛传安的笔记本。 “开始吧,老辛同志。”她看着封皮深深吸了口气,将它翻到“安雅失踪案”那一页。 案情的大致经过她已经看过,重读一遍,发现里面的能获取的信息少得可怜,只是邹莹的名字上,被辛传安画了笔迹浓重的一个圈。 辛夏揉着太阳穴沉思:难道爸爸怀疑的人是邹莹?可是他并未在笔记本上写明怀疑的原因,或许,只是老刑警的直觉? 她合上笔记本,给曹川拨了个电话,讲明意图,希望他能提供一些内部资料给自己。 曹川听说辛夏要“重拾旧业”,心中百味杂陈。但他了解辛夏的个性:她和辛传安一样,下定决心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撞上南墙,头破血流,也要徒手在墙上挖个窟窿。 “我给你的报警器一直随身带着吧?家里的报警器也要定期检查,线路别出问题。”曹川踟蹰了一会儿,说出一句话。 辛夏知道他这是同意了,忙说自己会注意安全,让他放心。两人于是约好后天在曹川的办公室见面,挂断了电话。 辛夏出师不利,未免心有不甘,撂下笔记本,打开电脑在搜索框上输入“安雅”“失踪”两个关键字,想看看能否从网络上获取什么信息。 可是案发之时英特网尚未普及,所以各种论坛上鲜少有人讨论此事,只有一本以煽动性标题和夸张文笔出名的杂志,写了一篇有关此案的所谓纪实性文学,多年后被做成电子版放在网上。 “妙龄女子深夜失踪,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辛夏看着那标题皱了皱眉,心想它所谓的纪实性应该只是个噱头。不过,她还是点开了那页网址,认真读起那篇披着外衣的“报道”。 第78章 第四十九章报道 安雅是在遇害的头一天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 那天是周六,她和梁彦分开后就独自开车回公寓。熄火锁车,她踩着细跟鞋在地下车库慢慢朝电梯间的方向走,脑子里却在回想着梁彦刚才做出的那番承诺,以至于走到电梯旁,才察觉到那串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脚步声。 一开始,安雅还以为那声音是属于某个和自己一样晚归的邻居的,可是当她在电梯前站定,按下上行按钮的时候,脚步声却消失了。 “叮。” 电梯门打开了,带着一丝冰凉的回响,消融进电梯间昏暗的光线中。安雅略愣了一下,侧头冲外面问道,“电梯来了,要上吗?” 没有人回应她,她却看到一条影子横在楼洞前,在灯光的照射下,细长得有些怪异。 “要上来吗,电梯来了?” 见那人迟迟不愿进来,安雅又问了一句,可是她仍然没有得到回应:影子还是不动,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一样,铺陈出一片暗黑色的印迹。 安雅看着那片黑印,心中忽然有些发慌,她没再犹豫,趁着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匆匆逃了进去,用尽浑身力气在关闭键上按了几下。 门,终于缓缓关上了,安雅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了一些,可就在她掏出手机拨通梁彦的电话时,她忽然又听到了那个脚步声。 “沙沙......沙沙......” 声音不大,却穿透厚重的铁门传到安雅耳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人正站在电梯外面,看着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点的变大。 “小雅,怎么一直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吗?” 梁彦的焦急的声音终于在安雅的头脑中汇聚成型,她嘴巴瘪了一瘪,把即将落下的泪强行收了回去,“梁彦,好像有人跟踪我。” “跟踪?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电梯里,马上就到家了。” “你不要挂电话,回到家把门锁好,我现在就来找你。” 梁彦的声音让安雅心中踏实了不少。当她在半小时后见到他人时,这种踏实更是传遍了全身,以至于她将恐惧完全抛到了脑后,只顾着享受他厚实怀抱的温暖,甚至把刚才的经历当成了一场无聊人士的恶作剧。 安雅和梁彦是在国外认识的。梁彦是安雅就读的那所大学的教授,文质彬彬,潇洒倜傥。安雅更是因为姣好的容貌一入校便成为男生中的焦点。两人在一次宴会上初见,金风玉露一相逢,很快便坠入爱河。 一开始,安雅并不知道梁彦有家室,后来两人回国,他才向她坦白。安雅知道真相后是想分手的,可是梁彦在安雅提出分手的那天出了车祸,差点没了性命。安雅知道后,第一时间奔赴医院探望。患难见真情,两人因此再次纠缠在一起,并商量好在梁彦离婚后结婚。” 梁彦的妻子邹莹其实一早就知道他和安雅的事,不过他没挑明,她就一直忍着没说破。 这种忍耐一直持续到梁彦向她提出离婚的那一刻。 邹莹听到到离婚这两个字,整个人崩溃了,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部砸碎了,还把梁彦的脸给打伤了。可是过了几天后,她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同意了梁彦的离婚请求,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要见见安雅。 本来他们是约在外面的茶馆见面的,因为梁彦家有老有小,绝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可是在茶馆里聊了一会儿后,邹莹接到了梁彦母亲的电话,说孩子生病了,让他们两个赶紧回来。 安雅本来没打算去梁家。不过邹莹当时看着她冷笑了几声:“你既然决定嫁给梁彦,那不如提早适应梁家的生活,不要总沉浸在幻想中,以为婚姻和恋爱一样纯粹。”她还说:“安雅,你早晚是要当我儿子的后妈的,那现在就去试试,看照顾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有多难。” 她这么一说,安雅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了,所以就随两人去了梁家。 到了梁家后几人并未起争执,邹莹从头到尾都在冷静地照顾孩子,梁家老两口也没说什么,只有梁彦大致说了一下财产分配和孩子归属问题,大家也都未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大概聊了半小时后,安雅就一个人先行离开了。 若她当时再谨慎一些,若那天晚上梁彦送她出门,那么安雅或许就不会死。 可是,当安雅从梁家出来,走进那条名为砖塔胡同的小道时,这些假设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脚步声。 四月末的京平市,早已迎来了暖意,所以即便在凌晨三点的夜晚,即便从胡同口刮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春风,也依然带不来一丝寒冷。 墙那端的玉兰迎风绽放,在安雅头顶结成一张白色的网,被风一吹,接连掉下好几枝花骨朵,砸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将她惊出一身冷汗。 安雅停下脚步。 她一手紧攥着皮包,轻喘了几口气,这才紧咬着嘴唇把头转向身后:黑漆漆的一条胡同,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可确定了这一点,不仅没有令她踏实下来,相反,那抹一直潜伏在心里的寒意更重了,扑向五脏六腑,将她整个身子冰得又僵又紧。 既然无人,为何会有脚步声呢? 从她走出单元楼时起,那声音就一直跟在后头,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轻盈不拖沓,仿佛跟定了这个本就有些心虚和紧张的女人。 第79章 哪怕是现在,在安雅紧盯着身后那片暗灰色的树影时,它依然没有停下...... “小姐,你身贵却寿短,命里注定有一场躲不过的血煞。” 不知为何,前几日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冷不丁窜进她的脑中。她记得梁彦当时很是生气,拽住那个干瘦的小老头的衣领差点动了拳头。自己却不以为然,挽住梁彦的胳膊将他拽走,还笑他一个大学教授竟然会把一个骗子的话当了真。 可是现在,这句话却盘踞在安雅的心头,像一只手,一只僵硬且冰凉的手,将她的心脏死死扣住。 “沙沙沙沙沙......”身后草丛一动,有一个黑影从里面钻出来了。 …… …… 辛夏关上网址,锁紧眉毛盯着面前漆黑的屏幕咕哝:什么嘛,说是纪实文学,其实根本就是一篇悬疑惊悚,文笔造作,加工和臆想的成分太多,这记者合该转行去当作家。 不过她还是从里面捋顺了人物关系:安雅,典型的白富美,父亲是某省煤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二十年前被家里送去英国镀金,读的是最烧钱也是最没用的艺术史专业。梁彦,国内某知名大学教授,曾在安雅就读的大学执教,就此与她结下一段孽缘。邹莹,梁彦的妻子,两人曾是高中同学,后来却分道扬镳,邹莹去了一所专科学校,而梁彦则考了上他后来执教的高校。不过在梁彦毕业那年,两人再续前缘,不久后结为夫妇。 至于梁彦的双亲和孩子,文章里没有多提。只说当时他们一家五口住在同一栋单元楼中,虽是两间房,但是紧挨着的上下两层。而文章中描述的那条砖塔胡同,就在小区南门的外面,横亘几个街区,像一条蜿蜒不绝的溪流。 “还是应该到现场去看一看。”辛夏一边琢磨着一边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端着杯子走到窗边,对月品茗:虽然时过境迁,但她相信总有一些东西会遗留下来,等岁月冲洗干净上方堆积的泥沙,重现天日。 这件事辛传安当时来不及做,现在由她接手。 旁边飘来几绺白烟,熟悉的味道撞进辛夏的鼻腔。她面色一怔,看着那个向窗外探出一半身子的人影,朝后缩了缩,怕被他看到。 自从戴伟丽提了那档子事,辛夏见了倪殊总是会犯尴尬病。 虽然郎无情妾也无意,但两人到底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放在从前,各自做冷心冷情潇洒不羁状还好,可一旦戴伟丽掺和进来,明里暗里地撮合两人的关系,辛夏就未免担心倪殊对自己那晚的行径起了怀疑。 毕竟,他个人条件放在这里。毕竟,那晚还是她主动勾搭撩骚的。 想到这里,辛夏又不出声地朝后退出一步,把自己彻底掩在黑暗里。直到那人在窗台上摁灭烟蒂,重新阖上窗,她才做贼心似的舒了口气,喝下一大口甜中泛苦的菊花茶,清热散风。 第五十章青山医院 从地铁站里出来已经是日落时分。晚霞正从西边徐徐退去,将天空的占有权交给黑夜。 辛夏四下环望了一圈,发现这周围没高楼林立,都是一些老旧的住宅区。小区里面的楼体底色冰冷,却无端被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涂染上了几分暖意。 地铁口的西南侧,夹杂在数条交错逼仄的胡同中的,是一片占地面积不小的四合院。它们像一个个经历了多年沧桑的老人,用复杂的心情俯视着这片土地的变迁和蜕变。 好的,亦或是不好的。 辛夏几口吞下在地铁口买的一只鸡蛋灌饼后,快步走到马路对面,看着前方那条贴着“砖塔胡同”路牌的小巷,没有迟疑地钻了进去。 正值下班的点,胡同里人来车往,很是热闹。她走了约莫三百米,看到了左手边一扇长满了铁锈的大门和里面几栋低矮的小楼。 暮色渐浓,三排老旧的楼梯被暗夜涂抹上一层厚厚的青黑色,看起来不像是楼,倒像是三座并立的碑。 辛夏走近了一点:前方那间四四方方的院子占地不大,只能容下三栋六层高的小楼。这些楼栋是几十年前苏联援建的,典型的尖顶哥特式风格,红顶灰墙,刷着绿漆的木窗排列整齐。楼体外墙的爬山虎已经枯黄,但青苔却肆无忌惮地滋长着,占据了半扇楼面。 除了三栋楼之外,院中就只剩下几排杨树和一个车棚。棚子本来是摆放自行车用的,可是现在家家都有汽车,它成了一个摆设,被一些废弃的家具和杂物堆满。 辛夏本来打算走进院子看一看,可是还未进门,余光忽然瞥到右前方百米外一爿青灰色的建筑物,和围在它外墙上的一圈铁丝网,心头一怔,顿住步子。 她认出了那里——青山精神病院,一个戴伟丽待了半年的地方。 辛夏每次去探望戴伟丽的时候,都觉得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世界是灰色的,平钝的,连阳光都仿佛被墙头的电网阻隔,透不进去,只能无奈的在墙外洒下一片稀疏的阴影。而她就站在这片阴影下,半是焦虑半是彷徨地望着那扇镶嵌在墙上的铁门,犹豫着这一次要不要勇敢地踏进去。 好在结果还算如人意,戴伟丽在治疗了半年之后,顺利出院,母女两人的生活重新步上正轨。 青山精神病院的正门在另外一条街道上,是而辛夏方才没有意识到它和砖塔胡同相邻,甚至它还有一扇偏门就开在胡同里面。 现在,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小门陷入回忆,把自己此行的目的暂时忘在了脑后。 第80章 戴伟丽得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起因自然是辛传安的突然离世以及后来郑朗入室行凶。 一开始辛夏以为她只是身体不适,时常头痛心悸。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戴伟丽生理上的症状不仅没有好转,精神上的问题也愈发鲜明地凸显了出来。 戴伟丽是天生的急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说话难免会伤人。所以辛夏一开始并未将她的指责放在心上,只是以为她是单纯的心情不好,需要发泄。可是后来,她的态度越来越咄咄逼人,一开口必定要朝人心窝子上戳刀子,不把人心扎透了便不能畅快。 甚至有一天,她阴恻恻地看着辛夏自语,“当时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这样老辛就不会死,我现在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那段日子,辛夏如同在受刑。 父亲离世的悲痛和身边最亲密的人的恶意像密不透风的雾气,无时无刻包围着她。她觉得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和戴伟丽一样,退进死角,再无后路。 好在这个时候,她在学校里看了一部外国电影。 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美国大兵的故事。主角在残忍的战争中目睹了无数的敌友和平民的死伤之后,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回国之后性情大变,再也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在正常的人类社会生存,也没有办法和家人像以前一般亲密相处。他变得咄咄逼人,自私暴虐,伤人伤己。 最后的结局以主角的自杀而告终。当辛夏看到他把枪抵在太阳穴上的那一刻,心里重重一颤,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戴伟丽走上同一条路。 她找到了青山精神病院。接待她的是当时的副院长,一个和她想象中的精神科大夫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在耐心听辛夏讲述完后,非常肯定地告诉她,戴伟丽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在急性发病期最好能入院医治。 “精神疾病虽然被定义为一种病,但我个人却认为这种分类过于简单粗暴了,”那位院长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年轻女孩,微笑着举例安慰她,“人的脑袋里有无数条轨道,大多数人都在轨道上墨守成规地朝一个方向行驶。可还有一些人,他们在行进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目标变了,所以就转了个向,驶往另一个地方。可是这个时候,其他人就会告诉他,喂,你的方向错了,你已经误入歧途了,快回来。孰不知,这些人并没有转向,只是他们的终点早已不同了。” 辛夏不解,“难道您认为精神疾病不是病?” “当然是,尤其是对一些有暴力倾向的患者,是一定要限制其人身自由的。” “其他那些对社会没有危害性的精神病人呢?为什么还要治疗他们?” 院长的目光沉落下来,“这个社会很小气的,不能容纳异类的存在。就像你,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妈妈褪去慈母的外衣,变得刻薄激进是不是?但是谁规定母亲就一定要慈爱宽容呢?又有谁规定,人一定不能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必须要善终呢?” 说完,看着辛夏惊讶的神情,他脸上露出一丝几近于无的笑容,“孩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社会上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们。毕竟大部分精神病人都被铁丝网和他人的歧视隔离开了。而有些真正生了病的人,是堂而皇之地生活在阳光下的。” 辛夏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让戴伟丽入院治疗,听了那位副院长的话,却就此下定了决心。她对面前这个气质疏离又不失和善的精神科大夫产生了一种信任。它源于她对他最后那句话的认同,也成为了她放心把戴伟丽交给他治疗的原因。 辛夏不知不觉走到青山医院的高墙下面。 墙头铁丝网上几只歇脚的鸽子,正用通红的眼睛锁住下方的人,像在审问她为什么想要闯入这片不属于她的地界。 辛夏步上台阶,冲着那扇上了锁的狭小后门轻声道,“您说得对,这个社会上真正可怕的东西,并不是墙后面这些人。” 一阵响亮的清痰声在前方响起。紧接着,一口浓痰伴稳当当落在辛夏脚前,只差一点,就溅上她的鞋面。 辛夏朝后退了一步,懊恼地抬头看向前面。可质问的话还未遁出口,她却愣住了。 两米开外,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背推一辆轮椅缓缓走近。轮椅上坐着个老头儿,拿着条帕子抹嘴,显然刚刚那口射距精准的浓痰是出自他口。 他瞥见了辛夏生气的目光,冷冷一笑,没有说话,眼睛里却分明透着倚老卖老的算计。老太太经过的时候冲辛夏垂了下眼皮表示歉意,但她似是颇为忌惮老头儿,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 辛夏望着两人走远,看黑暗把那两个苍老的背影慢慢吞噬,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又一次望向面前的小门,定了片刻,却依旧不能把方才那个满脸戾气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儿和梁副院长联系起来。 记忆中的梁大成,总是清淡和善的模样,虽然也有些年纪,但白大褂里面的衬衫永远挺括合身,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比院里的大多数年轻男医生都讲究。 可一别数年,他形容大变,若不是脖子上那两道被病人抓出来的长长的伤疤,辛夏几乎认不出他。 辛夏原地怔愣许久,想为梁大成的剧变寻找一个答案,可是终未成功。她摇摇头下了台阶,朝家属院的方向走去。然而只迈出几步,却又一次停住,眉心猛然锁紧。